林思衡眉头一皱,他也觉得奇怪,以杨松的地位权势,居然半点军权不沾,未免显得也太老实了些,便问林如海道:
“不知杨松又何故如此谨慎小心,莫非真是因他忠心耿耿?”
林如海呵然而笑:
“对他这等权势地位的臣子而言,再说什么忠心,自然已是笑话,杨松这般谨慎,忠心或许也有,更多也只不过是因为他不敢罢了。”
林思衡愣了一愣,茫然不解,林如海略顿了顿,低低的叹了口气: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其实不提也罢,昔年先荣国受命,北伐建功,太上皇为与元从一系相抗,大肆封赏,由此才有了如今朝堂上的顺德旧臣,这文臣当中,为首的便是杨松。
至于武将,若先荣国尚未离世,那自然是谁也争不过他的,可他建功受赏,未过多少年,便已病逝。
你该知道,如今九边将佐总兵,十成有七成都是那时跟着先荣国北伐立功的旧将,甚至只怕还有不少老兵在里头,先荣国病逝,这伙打了胜仗,战功赫赫的骄兵悍将,哪里是常人能压得住的。
好在终究是太上皇有威望,毕竟哪怕是先荣国,也是受他的命令出征,一直到今日,九边军权,其实仍旧捏在西苑手里,未尝放松,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后来出了一桩大事,太上皇搬到西苑隐居,今上即位,可太上皇虽退位,坐过那位置的人,又岂肯这么轻易就放下手中权柄?
边军的军权他自己掌着,甚至京营之中,也多有愿从西苑号令的,至于文臣,也得有人出面,替西苑里头那位说话,这才有了这杨松三十年首辅......”
林如海说到这里,嗓音渐沉:
“可你要知道,太上皇推着杨松坐在这位置上,归根结底是为他自己揽权,可不知真想着再培养出一个晋高祖的?总不能再叫一个姓杨的,有一天也指着洛水为誓,篡了他李家天下?
太上皇与杨松看似君臣相得,然先荣国在世之时,就曾与为师言及,太上皇为人,其实外宽内忌,颇为狠辣,杨松这么些年一举一动,只怕都被太上皇看在眼里。
敢稍越雷池一步,不待陛下动手,西苑里就已经先将他拿掉了。故而这么些年,杨松连半点军权也不去碰,甚至杨党中人有敢去揽军权的,他还得抢着‘清理门户’,以表忠心,也算是如履薄冰啊。”
林思衡眉头紧锁,以他自己的打算,先前大多都盯在皇帝身上,如今看来,西苑里那个只怕才是大麻烦,轻轻呼了口气,正想着心事,又听得林如海忽然道:
“左掖既在京师腹心,周遭多有钳制,该做或不该做的,其中分寸,你千万有数,那个叫边城的,自我上京,倒少见他,是还在你府上?”
林思衡愣了一下,回过神来,连忙道:
“他非是下人,只因与我有故交,虽常来我府上与我闲谈帮衬,也有些自己的事情做,倒不常在我府上待着?”
林如海“哦”了一声:
“他自己的事?你说的是伏波帮?这年轻人颇有些能耐,能帮衬着你也是好事,我在扬州时,那伏波帮在沿河市镇,已广有名声,前些日子竟在京里也听人说起,可见这帮派是愈发的壮大了。”
林思衡心头微微一凛,解释道:
“说是帮派,其实归根结底,也不过是沿河的纤夫船工合着伙,怕遭人欺负罢了,若被人欺上门来,或许还能反抗一二,若再叫他们干点别的,也不过是乌合之众。”
林如海缓缓点头,又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道:
“原来如此,那想必是为师杞人忧天,然沿河几十万船工纤夫,终究人多势众,不可小视,那个边城如此举措,心思难明,你还是要多些防备之心才好。”
林思衡不自觉的坐正了身子,连忙点了点头应下,林如海微微眯起眼睛,瞧了黛玉一眼,似乎又叹了口气,笑对黛玉道:
“知道玉儿是等的不耐烦了,正好我也乏了,你还不快带他出去?”
黛玉面上稍显窘迫,耳尖儿泛红,轻轻跺脚撒娇道:
“爹爹这说的哪里话,女儿是来陪着爹爹的,岂有什么耐烦不耐烦的?”
林如海又呵呵笑了两声,黛玉眼看着便红透了脸,心里害羞的紧,瞄了师兄一眼,便跑出去,林思衡胡乱朝师父行了礼数,也追出去。
待两人出了书房,林如海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良久方才从书桌底下抽出一张卷轴,摊开来正是大乾的舆图。
这东西对于如今挂着二品官衔的林如海而言,自然不难得到,这图上也没什么稀奇的,只是运河与长江沿河两岸,有大段大段的涂红,尤其是几处要紧的河道水口,红的还要更深些。
若林思衡还在这里,瞧着这方舆图,一眼便可知被林如海涂红的,正是他口中方才提起的伏波帮的动向!
林如海盯着这张图瞧了半晌,又提起笔来,在那涂红之处,挑了几处地方,拿笔横着一拦,便将这两条水道截成好几截。
林如海重重的喘了口气,眼底晦暗不明,看着水道尽头的那座雄城,显出几分纠结,水道一截,任他是文臣,然单看着这图,也觉出其中凶险来。
林思衡手底下几股势力,林如海最熟悉的,便是这伏波帮,早前在扬州时更是多赖其力。
但也正是因此,林如海深知这伏波帮,绝不仅仅是林思衡方才口中不屑一顾的“乌合之众”。
出于官员的本能,他这些年时常便着人打探关注着,眼见着伏波发展极为迅猛,他也渐渐悬起心来,隐约感觉出些不一样的意味,直到前些日子,伏波帮的发展终于已经越过他心中那道红线,这才有了方才那一番对话。
自家弟子的应答,其实并不出他所料。
林如海不愿多想,默默攥紧拳头,压在那座雄城之上,扭头看了一眼挂在一旁的亡妻贾敏的画像,又想着方才黛玉那副“坐立不安”的模样,终于又叹了口气,拳头缓缓松开。
手上用力,将卷轴撕成几块碎片,一股脑扔进香炉里焚掉,袅袅青烟,因炉中多了异物,渐渐变成了淡淡的黑烟,更是散发出几缕朱砂丹青燃烧的刺鼻的异味,然而林如海只是立在炉前,置若罔闻,静静等着炉中之物,焚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