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前进刚用浸了井水的抹布把外屋的八仙桌擦得发亮,木纹里的潮气还没散尽,就听见院门口传来周美丽的喊声,那声音里裹着股子按捺不住的惊喜:“哎前进,快过来迎客,你看谁来了?”他手里的抹布还滴着水,慌忙往蓝布围裙上蹭了蹭,粗粝的掌心蹭得围裙上的补丁发皱,三步并作两步从里屋跨出来,掀门帘时手指都在抖——这阵子来探望和平的多是村里叔伯婶子,谁能让美丽姐的声音里飘着这么多亮闪闪的欢喜?
“我当是谁呢!”许前进一眼瞅见院门口那三个身影,眼睛“唰”地亮了,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青砖地上,溅起的水珠打湿了裤脚,“富贵姐!宋老板!工地老王!稀客呀,真是稀客!”他往前迎了两步,粗糙的手掌在裤缝上搓得发白,脚后跟在地上蹭出两道浅痕,“快进屋快进屋,香玲,快沏茶!就泡我前儿个托人从县城捎的龙井,最好的那包,藏在樟木箱里的!”
这时就听到周美丽说道,“看我手里提的富贵姐和宋老板买的礼品盒,也不帮着拿点嘛前进!” 许前进连连说,“我拿我拿啊美丽姐!”说着从周美丽手中接过两箱礼品盒。
被唤作富贵姐的女人站在日头里,米白色连衣裙的裙摆被风掀得轻轻晃,烫得一丝不苟的卷发别着支珍珠发卡,阳光落在发梢上,像撒了把碎金子。她身后的宋老板穿着挺括的白衬衫,皮鞋擦得能照见人影,裤线笔挺得像尺子量过;旁边站着的工地老王还穿着沾着水泥点子的工装,黝黑的脸上堆着憨厚的笑,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包角磨得发了白。
“前进啊,香玲妹子。”富贵姐先开了口,声音脆得像檐角的风铃撞在一块儿,“我们来看看和平。”她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打量着墙上贴着的旧年画,《连年有余》的胖娃娃被烟火熏得发了黄,“我这人懒散惯了,前阵子去南方旅行,旅途中就听说和平出事了,心里头一直惦记,直到昨天才回村,你们可别嫌我来晚了。”
说话间,她从鳄鱼皮手包里抽出一沓红票子,用牛皮筋捆得整整齐齐,红得晃眼,往香玲怀里一塞:“也没提前准备啥,这五千块钱你们拿着,和平养伤得吃点好的,鸽子汤、老母鸡汤轮换着炖,喜欢啥就买点啥。”
香玲的手像被滚水烫了似的往回缩,脸“腾”地涨得通红,耳根子红得能滴出血来:“富贵姐,这可使不得!你们能来,我们心里就比揣了暖炉还热,哪能要您的钱?”
“哎,你这妹子咋这么见外?”富贵姐把钱往她怀里按得更紧,语气陡然添了几分硬气,眼尾的细纹里却藏着热乎气,“当我是亲姐妹就收下,要是推三阻四,我这就转身走,从此咱姐妹俩断了来往,往后逢年过节我都不登你家门!”
宋老板在一旁笑着打圆场,指尖在公文包的鳄鱼皮纹上敲了敲:“香玲妹子就收下吧,这是富贵姐的心意。再说和平出了这个意外,搁谁家不难受啊,不要曲解我们的一片真诚之心。”说着他从包里抽出个牛皮信封,往八仙桌上一放,“我也不多,五千块,别嫌少。”
工地老王赶紧把帆布包往桌上一搁,拉链“刺啦”响了一声,从里层掏出个蓝布包,层层打开后露出一沓零钱,十块的、五块的、一块的都有,码得整整齐齐像块砖头:“俺们工地上的弟兄们听说和平出事了,大伙都摩拳擦掌的要去给和平打抱不平,想想在葫芦弯干活的日子,大伙一聊起天就念叨你们两口子的好啊,你们是我们一辈子的榜样,大伙都在跟你们学习呢!”
香玲捧着怀里的钱,指节都在抖,红票子的边角硌得手心发烫。许前进站在一旁直搓手,喉结动了动,话都堵在嗓子眼。忽然听见传来“噗嗤”一声笑,周美丽浓眉大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哎呦喂,一下子成万元户啦!这要搁八十年代,咱家可不就发大财了?那得在村口墙上刷个红漆大字报庆祝!”
这话逗得满院子人都笑起来,富贵姐伸手点着周美丽的脑门,指尖的蔻丹红得鲜亮:“美丽姐啊。头一回听你开玩笑,太逗人了吧,以后可得多开点。”许前进这才回过神,赶紧往香玲手里推:“不要收不要收啊,哪能让你们破这么大费,和平这孩子受得起你们这份心,却受不起这么多钱。”
“说啥傻话?”富贵姐迈入堂屋,往太师椅上一坐,裙摆扫过凳腿带起阵风,吹得桌角的火柴盒打了个滚,“和平是我们好朋友的孩子,我们来看望是应该的。再说我跟你家香玲姐妹这么多年,当年我刚来你们村,还是你家香玲帮我缝了掉的纽扣呢,你跟我这就别客套了吧?”
许前进这才想起可能是有点过了,手忙脚乱地搬板凳:“对对对,快入坐。今天说啥也得留下吃饭,咱去合作社吃大锅饭,虽说没啥山珍海味,但贴饼子、熬菜、蒸红薯管够,保准让你们吃撑!”
宋老板刚要摆手,裤兜里的手机就“嗡嗡”震动起来,他看了眼来电显示皱起眉:“不了不了,公司还有个重要会议,图纸还等着我签字……”
“啥会能比吃饭重要?”许前进一把按住他的手机,掌心的老茧蹭得宋老板的衬衫发皱,语气带着股庄稼人特有的执拗,“你要是不吃,这钱你拿走,咱从此不再交往,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宋老板被他逗笑了,这老实巴交的汉子犟起来还挺吓人:“那我还是留下吧,不然倒显得我不识抬举了,会议让副总先顶着。”
富贵姐拍着大腿笑,连衣裙的褶皱都抖开了:“早知道多带些人来,狠狠宰他一顿!省得他总跟我们客气,是吧老王?”
工地老王挠着后脑勺笑,黝黑的脸上挤出几道褶子,露出两排白牙:“可不是嘛!富贵姐,宋老板,早知道我把工地上的弟兄都叫来,狠狠地让前进知道婆婆是娘!” 许前进微微一笑,“我葫芦弯村合作社大锅饭,能同时容纳千人就餐,老王你说说你手下有那么多人吗?你来多少人咱都招呼得下,合作社的大锅饭,蒸的白面馒头比脸还大,菜锅里的五花肉片子厚得能透光!”
几人正围着桌子说笑,院门口忽然传来二懒的声音,带着点嗔怪:“哎呦,这是干啥呢?”众人扭头一看,只见二懒拎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盒麦乳精、一兜红富士苹果,苹果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身后跟着个缩头缩脑的蛮子,粗布褂子上沾着柴草屑,手里提着俩礼品盒。“我上回不就说了?能来看看和平就成,咋还带这么多东西?”
他刚迈进屋,眼尖的富贵姐就瞅见蛮子手里的礼品盒,笑着招呼:“这不是二懒叔家的蛮子吗?听说前阵子特意去土地庙给和平求了平安符?这可是葫芦弯村的大新闻,我都听说了。”
蛮子的脸“腾”地红了,往二懒身后缩了缩,肩膀都快贴上墙了:“就……就随便求的,老道士说心诚则灵,其实也……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二懒把网兜往桌上一放,瞪了他一眼,声音却软乎乎的:“今天咋的了,说话咋吞吞吐吐的。”转而对众人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花,“我听美丽说你们来了,赶紧拉着蛮子拎点东西过来,知道你们城里人不稀罕这些,但也是份心意,麦乳精泡着喝,补身子。”
香玲这才想起做饭的事,转身就往灶房走:“我去合作社打个招呼,让他们多做几个菜,再杀只羊,让他们赶紧送过来!”
“别忙活了!”富贵姐跟着站起来,连衣裙的腰带系成个漂亮的蝴蝶结,“咱就去合作社吃,我要再次品尝你们这大锅饭是啥滋味,听着就热闹,比城里的大饭店有滋味。”
正说着,大喇叭三嫂的声音像装了扩音器,隔着半条巷子就炸了过来:“二懒你个老东西!瞒着我送礼是吧?也不等着我!”众人刚掀开门帘,就见三嫂拎着只老母鸡风风火火闯进来,鸡爪子在她胳膊上蹬得正欢,鸡毛掉了好几根,沾在她的蓝布褂子上:“我刚杀的老母鸡,褪得干干净净,心肝五脏都掏利索了,给和平炖汤补身子!”她一眼瞅见满屋子人,眼睛笑得眯成条缝,“你们都在啊?正好正好,今天我掌勺,让你们尝尝我的拿手绝活,红烧鸡块,保准香得你们舔盘子!”
宋老板看着这热热闹闹的场面,衬衫袖口沾了点鸡粪也没察觉,他掏出手机给助理发了条消息:“下午会议取消,所有事情延后。”转头对众人笑,眼角的细纹里都盛着暖意:“今天我可得多吃两碗,不然对不起前进的犟脾气,也对不起三嫂的老母鸡。”
院门外的日头正毒,蝉鸣“知啦知啦”地漫过墙头,合作社的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混着刚杀的鸡肉香飘过来,把整个村子都浸在这热辣辣的人情里。许前进看着大锅菜大厅里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心里那块悬了许久的石头,不仅落了地,还冒出了片暖融融的绿芽,在风里轻轻摇着,晃得人心里头亮堂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