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罪己诏,像一纸惊雷,贴满了玄京的四城九门。与之一起传开的,还有鸣山涧那场血案的种种细节。这一次,风声是从官府主动传出来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由不得人不信。
城南的一家茶馆里,人声鼎沸。说书先生的惊堂木都快拍烂了,也压不住茶客们压低了声音的议论。
“听说了吗?鸣山涧那伙刺客,是南边来的!”一个刚从外面进来的汉子,跺了跺脚上的泥,神秘兮兮地坐下。
“可不是嘛!我二舅家的表侄在京兆府当差,说现场搜出来的箭矢,上面都刻着南境的徽记!就是那个什么……麒麟踏火的图案!”
“我的老天爷,这帮反贼是疯了不成?连皇子都敢杀?”
“何止是皇子,柳太尉一家,还有京郊的柳家庄,一夜之间,全没了!听说那庄子,烧了三天三夜,连地皮都黑了!上百口子人,一个没跑掉!”
茶馆里静了一瞬,只剩下茶博士倒水的声音。
“要我说,这二殿下,也真是可惜了。前些日子国库空虚,不是还捐了银子吗?这才几天,就……”一个行商打扮的男人摇头叹息。
“谁说不是呢。还有那柳太尉,虽说前阵子刚被罢官,可毕竟是伺候了陛下一辈子的老臣子,就这么……唉。”
“你们说,这南边的反贼,到底有多厉害?连京畿之地都能来去自如?”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邻桌一个机灵的伙计连忙制止,“没看那罪己诏上写的吗?陛下都说了,是用人不淑,教子无方,才让那逆贼坐大!陛下心里,比咱们都苦啊!丧子之痛,丧股肱之臣,唉!”
“是啊是啊,听说明日还要为二殿下举行大丧,陛下都下令了,一切从简,为国库省钱呢……”
“天子仁德啊!”
茶馆里的气氛,因为这桩惊天血案,变得前所未有的热烈。
“要我说,”一个穿着短褂的汉子,将茶碗重重地顿在桌上,声音里带着快意,“这柳老贼,死得好!死得活该!”
他这话一出,邻桌立刻有人附和。
“就是!以前咱们还以为是陛下昏庸,才让江南那边弄得民不聊生。现在看了这份罪己诏才知道,敢情都是这个姓柳的在中间蒙蔽圣听,搞得鬼!”
“可不是嘛!”一个背着书箱的年轻书生也忍不住开了口,脸上满是感慨,“你们是没看那罪己诏的原文,字字泣血,句句含悲。陛下连‘用人不淑’、‘教子无方’这种话都说了出来,这得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担了多大的干系啊!古往今来,有几个皇帝,敢这么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的?”
“这么说,咱们以前,都错怪陛下了?”
“那还有假?”最先开口的汉子一拍大腿,“你想想,这柳老贼刚被罢官,就遭了南贼的毒手,这说明什么?说明这老贼怕是早就跟南贼有勾结!如今事发,被南贼杀人灭口了!”
“有道理!有道理啊!”
众人恍然大悟,越说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一时间,茶馆里对柳荀的咒骂声,对南境逆贼的愤慨声,以及对皇帝的同情与赞颂之声,此起彼伏,彻底汇成了一股新的洪流。
风向,就这样悄然变了。
皇帝,依旧“悲痛”,不上朝。朝中大小政事,都压在了新上任的两位宰相肩上。
新晋少宰刘义的府邸,门庭若市。
书房内,刘义看着眼前几位昔日的柳党同僚,眉头紧锁。
“……江南漕运的位子,必须换上我们的人。”吏部尚书张诚,如今的中书令,用手指敲着桌子,语气不容置疑,“老师不在了,这条财路,不能断在我们手里。”
“还有,北境那边,陈恒将军的军饷,是不是该提一提了?他手下那几万兵马,可不能寒了心。”户部尚书范锦宣也跟着附和,眼睛里闪着精光。
刘义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
“刘相?”张诚看着他,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满。
“此事,不急。”刘义缓缓开口,“眼下国丧为重,南境战事为先。这些事,以后再说。”
“以后?”张诚的脸色有些难看,“刘兄,你现在是少宰!老师把我们托付给你,不是让你学赵明那个老顽固,天天之乎者也的!老师尸骨未寒,我们若不趁此机会把权攥在手里,日后等陛下缓过神来,你我还有好果子吃?”
刘义抬起头,看着他们。他看到了他们眼中那刚刚被压下去,又重新燃起的,对权力的渴望。老师的死,对他们而言,似乎不是悲痛,而是一个可以大展拳脚的信号。
宗人府内,一片缟素。
宗人府令,一位年过花甲、辈分极高的老亲王,正对着一份礼单,气得浑身发抖。
“混账东西!”他将那份用金粉写的礼单狠狠地摔在地上,“谁让你们用这些逾制的物件的?!是要让天下人戳着陛下的脊梁骨,骂他奢靡无度吗?!”
负责操办丧仪的宗人府少卿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王爷息怒……这……这是陛下的口谕啊。陛下说,二殿下……走得冤枉,身后事,要……要风光些,不能委屈了。”
“风光?”老亲王气得笑了,“如今国库什么样,你们不清楚?!南边还打着仗,哪一处不要钱粮?!陛下那是……那是伤心过度!你们这些做奴才的,就不知道劝着点?!”
他指着殿外那些刚刚运来的、由整块汉白玉雕琢而成的石像声。
“全都给我换了!就按亲王的规制办!不,减半!”
“陛下那边,我自会去说。”老亲王长叹了一口气,“陛下仁德,可我们做臣子的,不能不懂事。”
北境,巨鹿关。
一名身材魁梧的将军,正纵马在雪原上,追逐着一只雪白的狐狸。他是巨鹿关总兵,赵康,柳荀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
“嗖!”
一箭射出,正中狐狸的后腿。
赵康大笑着,翻身下马,正要去取自己的猎物。
十几道白色的身影,毫无征-兆地,从雪地里冒了出来。他们穿着雪白的伪装服,脸上蒙着黑布,手中的刀,却黑得发亮。
赵康的心猛地一沉,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你们是……”
话未问完,那些黑影已经动了。他们没有一句废话,三人一组,从不同的方向合围上来。刀光如网,瞬间将他笼罩。赵康只来得及拔出刀,格挡了两下,便被一柄从死角刺来的横刀,贯穿了心口。
赵康的尸体,倒在雪地里,那双圆睁的眼睛,还倒映着灰蒙蒙的天。
黑衣人头领用一块白布,仔细地擦拭着刀上的血。
“将军,”一名手下上前,“赵康已除,巨鹿关……”
“会有人接替的。”头领淡淡开口,声音被风吹散。
他将那块染血的白布扔进雪里,看着关隘的方向。
“军中,早就有我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