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御书房。
那场清晨的雷雨已经停了。雨水冲刷过的琉璃瓦,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苏御没有批阅奏折。
他站在窗边,看着庭院里那棵被雨水打湿的老槐树,树叶绿得发亮。
“王瑾。”
“老奴在。”
“朕看这天,”苏御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是晴了。”
王瑾躬着身,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脸上堆着谦卑的笑。
“雨水洗尘,皆赖陛下天威。”
苏御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片被洗得一尘不染的宫殿飞檐。
良久,他才转过身。
“备笔墨,拟旨。”
王瑾不敢怠慢,立刻亲自上前研墨。很快,一张明黄色的空白诏书,便铺在了苏御的面前。
苏御拿起笔,却没有立刻蘸墨。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王瑾甚至能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
终于,苏御落笔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闻,父子天性,血浓于水。七子苏寒,朕之骨肉。昔年远赴南荒,本欲令其历练成长,以堪大任。然朕德行有亏,用人不淑,致使权臣柳荀之流,蒙蔽圣听,祸乱江南,使我儿于南境,心生怨怼。此,朕为人父之过也。”
他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显得沉重。
“国贼柳荀,构陷忠良,罪已伏诛。然其党羽未清,致使京畿动荡,更令二子苏霄,不幸遇难。朕闻此讯,心如刀割,日夜难寐。手足相残之悲,父子离心之痛,皆因朕一人之过。”
“今国贼已除,朝堂新定。朕与吾儿苏寒,父子也,君臣也,何来隔夜之仇?朕知汝心有大志,亦知汝心有大恨。然天下,乃苏氏之天下。不可再因父子嫌隙,令江山动荡,百姓流离。”
“朕在此告于天地,告于祖宗。即日起,赦汝无罪。望吾儿能体谅朕为人君父之苦心,即刻罢兵,返回京城。朕许你亲王之位,许你参政之权。待天下安定,朕与汝父子,共治这北玄河山。”
苏御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重重地搁在了笔架上。
就在此时,那个黑衣人首领,无声地出现在殿内,单膝跪地。
“陛下,消息已散布出去。京城内外,皆言南境弑兄,天下震动。”
“嗯。”苏御没有看他。
他拿起那份刚刚写好的诏书,吹了吹尚未干透的墨迹,然后,将其递给了王瑾。
“发往南境。用最好的信使,最快的马。”
“让朕的七皇子,早日看到。”
王瑾将那卷写好的诏书,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特制的黄杨木筒中,躬身退下,顺手将御书房沉重的殿门轻轻带上。
殿内,只剩下苏御一人。
他没有回到案前,只是静静地站在窗边,看着那棵老槐树的影子,在汉白玉的地面上,随着日头西斜,缓缓移动。
那个黑衣人首领,如一道融入梁柱阴影的鬼魅,无声地出现在殿内,单膝跪地。他身上的玄黑色劲装,似乎比殿内的任何阴影,都更深沉。
“王瑾退下了?”苏御开口,没有回头,声音很平。
“退下了。”
“北境的风,”苏御问,“停了吗?”
“停了。”黑衣人首领的声音沙哑干涩,像被风雪磨砺过的石头,“三日前午时,巨鹿关总兵赵康,带亲卫三十人,出关狩猎。属下等人扮作雪狼,于预定地点设伏。赵康亲卫尽数被歼,赵康本人,中箭坠马,属下亲手补的刀。”
苏御“嗯”了一声,依旧看着窗外。
黑衣人首领继续禀报,语速平稳,不带一丝感情。
“赵康死后,其心腹副将李崇,欲封锁关隘,秘不发丧。属下等人按计划,引爆其营中早已埋下的火药,制造哗变。趁乱,将李崇及其党羽三十七人,当场格杀。”
“动静不小。”苏御说。
“不大。”黑衣人首领回答,“关内守军只当是寻常炸营。新任副总兵钱振,及时领兵入城,接管了兵符,斩杀了几个‘趁乱作乱’的校尉,很快便稳住了局势。”
“钱振……”苏御缓缓转过身,看着跪在地上的那道黑影,“是我们的人?”
“是。”黑衣人首领点头,“钱振在北境潜伏八年,原是赵康麾下一名不起眼的辎重营都尉。此人隐忍,且……可用。”
“很好。”苏御说,“手脚都干净?”
“干净。”黑衣人首领回答,“赵康死于意外,无人怀疑。其党羽,也已一并清除。巨鹿关三万兵马,如今尽在钱振掌控之中。”
苏御点点头,挥了挥手。
黑衣人首领起身,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再次无声地,退入了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玉灵宫。
慧妃没有再烧纸钱。
她坐在妆镜台前,任由两名年长的宫女为她梳理着那头略显干枯的长发。她没有看铜镜,而是看着窗外那一片灰蒙蒙的天,神色呆滞。
一个小太监脚步很轻地从殿外走进来,跪倒在地毯上,不敢抬头。
“娘娘。”
慧妃从那片灰色的天空中收回目光,看向铜镜里,那个跪在地上的模糊身影。
“说。”她的声音很轻,有些沙哑。
“银子……都到了。”小太-监的声音像蚊子哼哼,“一千万两白银,分装在三百口大箱里,已尽数入了户部的银库。范尚书亲自带人点的验,说一两不少。”
慧妃没有说话。
小太监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封被汗浸湿的信,举过头顶。
“家里……还传来一个消息。”
一名宫女上前,接过信,呈给慧妃。
慧妃没有接,淡淡开口。
“念。”
“是。”小太监打开信纸,照着上面的字念得小心翼翼,“……北境那边,前日生了乱子。巨鹿关总兵赵康,坠马死了。新上任的将军,叫钱振,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以军饷不足为由,让北境的各大商号,‘报效’朝廷。”
为慧妃梳头的手,停了。
慧妃看着铜镜里,自己那张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赵康……是柳荀的人。
钱振……姓钱……
慧妃的嘴角,缓缓勾起一道冰冷的弧度。
她对着那名还在为她梳头的宫女,缓缓开口。
“我知道了。”
她又看向铜镜里,那个跪在地上的小太监。
“传话回去,”慧妃说,“让他们,把银子备好。”
“这位钱将军的军饷,我们家,也该‘报效’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