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皇帝行宫偏殿。
此处虽名为“行宫”,实则不过是之前废弃的皇宫略加修葺而成。
比起京城金碧辉煌的皇宫,显得颇为局促寒酸。
殿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檀香与药味混合的气息。
胤稷步入殿中,对御座上一身赭黄常服、面容苍白浮肿的中年男子躬身行礼:“臣侄参见陛下。”
此人正是大胤名义上的天子,胤昭。
一年前那场仓促而血腥的宫廷政变,将他推上了帝位,随之而来的北狄铁蹄与丧权条约,又将他钉在了耻辱柱上。
逃到晋州,逃到晋阳,再至西京,他早已是惊弓之鸟,空有皇帝名号,实权尽在晋王胤稷与赵暮云之手。
“稷儿来了,坐。”
胤昭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刻意装出的温和,“前线战事,可有新消息?赵卿在万年,一切可还顺利?”
胤稷在旁侧锦凳上坐下,神色平静:“回陛下,刚接到的军报。杨超已击退张韬前锋孙悍,小胜一场。大都督正在万年坐镇,局势暂时稳住。”
“小胜?张韬主力未损,怕是更大的风暴在后头。”
胤昭轻咳两声,浑浊的眼睛打量着胤稷,“赵爱卿……真乃国之柱石啊。只是,他手握重兵,奔波于河东、西京之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身上的担子,是不是太重了些?”
“稷儿你身为监国,也要多多体恤,莫要让他太过操劳,以致……权柄过盛,引人非议。”
胤稷眼帘微垂:“陛下关怀,臣侄代师父谢过。师父所为,皆是为我大胤江山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些许辛劳,想必他不会放在心上。”
“江山社稷……”
胤昭重复着这四个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这江山,终究是姓胤的。朕知道,你与赵爱卿师徒情深,更是倚他为臂助。”
“但自古以来,外姓权臣……唉,朕也是为你们着想。近日西京坊间,似有些流言蜚语,说什么‘赵公擎天,胤室将倾’,还有些不着调的谶语童谣……”
“稷儿可曾听闻?”
胤稷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胤昭:“陛下也听到这些了?臣弟正想请教陛下,这些蛊惑人心、离间君臣的谣言,究竟从何而起?”
“莫非是李金刚细作所为?还是……”他顿了顿,语气转冷,“还是这西京城里,有人不甘寂寞,想学那挑拨离间的勾当?”
胤昭脸色一变,强笑道:“稷儿这是何意?朕久居深宫,如何知晓外界流言起处?”
“朕只是提醒你,防人之心不可无!赵暮云如今声望日隆,兵权在握,麾下将领只知有赵大都督,不知有胤家。”
“长此以往,恐非社稷之福!朕是过来人,见得多了!这江山,决不能改姓了赵!”
“陛下!”胤稷霍然起身,声音压抑着怒气,“若无大都督力挽狂澜,河东早已不保,西京亦难收复,你我君臣,恐怕连在此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大敌当前,李金刚磨刀霍霍,杨超反叛牵动全局,正是上下同心、共御外侮之时!”
“陛下不思如何振奋人心,重整河山,反而听信谣言,猜忌功臣,是何道理?”
他深吸一口气,直视胤昭:“那些谣言,究竟是不是陛下让人散播的,臣侄不想深究。”
“但请陛下记住,师父若有不臣之心,何必等到今日?”
“这西京,是师父打下来的!这局面,是师父撑起来的!请陛下,莫要自毁长城,寒了将士们的心!”
说完,胤稷深深一揖,不再看胤昭青红交错的脸色,转身大步离去。
走到殿门处,身后传来胤昭有些气急败坏又带着最后警告的声音:“胤稷!你……你好自为之!别忘了,你姓胤!这江山,姓胤!”
胤稷脚步未停,径直出了行宫。
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皇上的猜忌,从未停止,甚至在这种时候变本加厉。
他握紧了拳,又缓缓松开。
眼下,稳住大局,比什么都重要。
……
夜色如墨,万年东南三十里处的张韬大营却灯火通明。
营寨依山势而建,木栅栏深深扎入冻土,望楼上的哨兵在寒风中紧裹皮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黑暗中的原野。
中军大帐内,牛油火把噼啪作响,将帐中十余名将领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粗糙的帐布上。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皮革味,以及一种压抑的焦躁。
张韬站在一张巨大的牛皮地图前,甲胄未卸,肩头的狮头吞口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他已年过四十,面庞刻出深深沟壑,右颊一道箭疤从颧骨斜划至下颌,那是他平定河南匪患留下的印记。
此刻,他手握着剑柄,眉头紧锁。
“都知道了?”他的声音沙哑,打破帐中令人窒息的沉默。
众将无声点头。
两个时辰孙悍败退详细战报,众人都已经知晓。
“猛火油罐,触地即燃,火势绵延三丈不灭。”
“小号震天雷,声若惊雷,破片飞溅十余步,中者立毙。”
他猛地抬头,眼中寒光乍现:“杨超军中何来此物?他若有这等火器,之前攻打万年时为何不用?嗯?”
帐内一片死寂。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帐外隐约传来的马匹喷鼻声。
副将,一个粗壮的河南汉子,喉结滚动了一下:“节度使大人的意思是……”
“必是赵暮云所予!”
张韬斩钉截铁,一掌拍在地图上,“赵暮云坐镇河东时,便暗中网罗工匠研制火器。去年守朔州,他以‘雷火营’重创北狄铁骑,用的就是这些玩意儿!”
他抓起代表赵暮云军的黑色小旗,狠狠插在万年城位置。
旗杆入木三分。
“再看这里——”张韬的手指移向蓝田方向,“孙悍说,交战正酣时,东北侧翼烟尘大作,疑有伏兵。虽未接战,但结合万年城头赵暮云旗号高悬……”
他环视帐下诸将,目光如刀,一个个扫过这些跟随他多年的面孔:
“这意味着什么?赵暮云至少有一部分兵力已出城,与杨超形成犄角之势。甚至——”
张韬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沉重:“甚至有可能那就是他的主力。佯装旗号在城,实则亲率精兵出谷设伏。”
“这等声东击西的把戏,他赵暮云应该玩得不少!”
帐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