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二十八年的初夏,太液池的层层碧荷已舒展开翡翠般的裙裾。
暖风挟着水生植物的清甜气息,穿过洞开的雕花长窗,却拂不散思宁心头那缕若有似无的名为奇怪的疑云。
她斜倚在临窗的紫檀木嵌螺钿软榻上,纤指间虽执着一卷孤本,目光却并未流连于墨香字句。
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片明丽的天光。
一个时辰前,与陛下共进午膳时的情景,反复在她脑海中重现。
犹记得,那时候,她正将一筷子清爽的荷梗鸡丝布入他面前的金莲盏中,陛下与她的对话。
皇帝唐治状似随意地开口,语调是一贯的温和。
“宁儿,朕思忖着,下月巡幸东都,在安阳行宫住上一段时日,你也随朕同去。”
话落,唐治略顿一顿,目光掠过思宁略显诧异的脸庞,唇角泛起一丝笑意。
“政务暂交太子。”
“朕想带你去看看麒门的佛光,逛逛洛水的烟波,就像……我们年轻时那样。”
思宁拿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抬起秋水般的明眸,仔细端详着近在咫尺的皇帝唐治。
面色红润,眼神清亮如昔,语气平和从容,可这话说的时机,却是让她觉得有些奇怪。
而且,话里的意味,也让她心底蓦地沉了沉。
陛下虽然不算非常勤政,但也不怠政。
陛下看起来很温和,当年重病的时候,也愿意分权给她。
昭儿成长到可以监国,陛下虽然没有像一些老登皇帝一样防着防着太子,就把太子废了。
他的防,只是不生病的时候,将军国以及朝政大权牢牢把握。
这个时期,绝少会在非关祭祀、巡边或重大典仪的常例之外,主动提出要携她离开帝国的权力中枢,长时间悠游于山水之间。
太子监国,她辅政,往往只发生在他确实因病重无法临朝视事的非常时期。
如今,陛下圣体无恙,朝局海晏河清,四海升平,为何会突如其来地生出这般雅兴?
思宁觉得这太不寻常了。
垂下眼睑,按下心头瞬间涌起的万千思绪,唇边绽开一抹温婉顺从的浅笑。
“陛下既有此意,宁儿自然欢喜。安阳牡丹想必正盛,能伴驾同游,是宁儿的福分。”
“只是,陛下怎么突然有此雅兴?”
“宁儿真不知道?”
“啊?”思宁有些懵,她该知道什么?
唐治嘴角噙着一抹笑,提醒道:“前些时日番邦进献女子之事。”
这事,思宁自然没有忘记。
作为母仪天下的大理皇后,她端坐在含元殿高高的凤座之上,身着繁复庄重的祎衣,接受着万邦使臣的朝拜。
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的思宁,长子更是已经早几年就已经及冠,但岁月却不曾在其花容月貌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
当那些身着异域华服、身姿曼妙的公主们上前叩首时,她面容平静,目光雍容,未泄露半分情绪。
仿佛那不过是一件与宝石骏马无异的寻常贡品,激不起她心中半点涟漪。
反倒是那些番邦公主们,本来自信而来,却看到上首那般年轻绝美的皇后,一个个表情都蔫了。
典礼结束后,回到她日常起居的钟粹宫,屏退了左右后,她却足有两日未曾给唐治好脸色。
不是借口身体倦怠,婉拒了他来用晚膳。
便是待他亲至时,言语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冷淡,或是借着品评书画、谈论宫务,绵里藏针地刺上几句。
犹记得她当时正对着一盆茉莉怔怔出神。
她当时是真的在发呆,并不是真的吃醋了。
虽然也有点,但她一直明白皇帝三宫六院很正常,也始终把自己保护的很好,从不将心全部交出去。
皇帝唐治悄悄的走了进来,挥手屏退了侍立的宫人。
走到思宁身侧,目光在思宁发呆的侧颜上流转片刻,随即带上几分了然,几分无奈,还有几分感觉被在意的愉悦。
唐治低笑着开了口:“宁儿,这都过去几日了,怎的还在为那些番邦进献女子之事,与朕置气?”
他俯身,靠近了些,温热的气息拂过思宁的耳畔。
“那日在大殿之上,朕便瞧出来了,朕的宁儿啊,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怕是早已醋海翻波了。”
思宁冷哼,不高兴道:“陛下好大的魅力,这般年纪了,都是做祖父的人了,依旧引得那些番邦们进献公主给您?”
见她这般,唐治心中那点猜测更是坐实了八分。
他不由得低叹一声,伸手轻轻揽过她略显单薄的肩头,将她带入怀中,声音放得愈发低沉柔和,“都老夫老妻了,宁儿。”
唐治目光落在她依旧光滑细腻、风韵不减的侧脸上,语气里满是感慨。
“从昭儿出生到如今,朕独宠了你这么多年,这六宫形同虚设,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你难道……还不相信朕吗?”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她鬓边一支简单的玉簪,继续道:
“那些番邦女子,不过是维系邦交、安抚远人的物件。
朕连她们的名字都未曾费心去记,早已按旧例打发去西内别馆安置,绝不会让她们扰了你分毫,更不会让其踏入后宫半步。
你这醋,吃得实在没什么道理。”
这番话,他说得恳切而自信。
他确实拥有这般说的底气。
自改立太子以来,他给予思宁的爱重与专宠,早已超越了寻常帝王的情爱。
更别提他还让宁儿在他重病的时候,给年幼的太子辅政。
思宁依偎在皇帝唐治坚实温暖的怀抱中,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熟悉的紫檀香与墨香混合的气息。
感受着对方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即使心里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全都将心交托出去,但思宁到底也是付出了一些真情的。
不然,太假的感情,很容易被发现的。
她忍不住被如此珍视、如此小心翼翼呵护着感到内心酸软与感动。
抬起头,眼中已漾起了氤氲的水光,带着感动与依恋,望进皇帝唐治深邃的眼眸。
“宁儿不是不信陛下,”她声音微哽,似有无限幽怨,“正是被陛下独宠了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陛下的眼里、心里,都只有宁儿一人。”
“所以才会一时昏了头,舍不得,也不愿意这后宫再进任何新人,哪怕是名义上的、摆在别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