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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金陵清晨,总带着一种潮湿却不粘腻的水汽。对叶语闲而言,这样的天气实在不讨喜:冷,又冷得不透彻,穿多了觉得闷,穿少了却又总觉得寒意渗骨,仿佛总有点什么不对劲地缠绕在皮肤上。

叶语闲的封地位于城外一隅,四周静谧清幽,与金陵城内晨起的熙熙攘攘隔绝开来。没有街市商贩的喧闹,也听不到书塾孩童的朗读声。对他而言,这一片沉静倒也合适——因为他更多要处理的,是作为“殿阁大学士”这一层身份下的事:治安稳定、两税合规,政令推行,乃至一些未来方向的探索。

这些目标尽管有一套量化的标准,但“治理”这两个字,终归还是落在“因地制宜”与“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之上。叶语闲有自己的想法,他向来不太相信单一模板的行政术。

对农业方面,他曾设想引入类似杂交水稻的种植体系,知道这类举措成效缓慢,但积年累月之后却能撬动根基。

而在商税制度上,叶语闲从未简单模仿后世所推崇的自由市场理论。他深知自己身处的,并非一个资本成熟的社会,而是仍以小农为根基的明中期结构。贸然引入低税流通、宽放贸易的政策,在当前基础薄弱的制度之上,只会让投机资本迅速横行,扰乱物价体系,破坏地方秩序。自由贸易的本质是以流通效率为核心,但当生产与监管体系尚不具备支撑速度的能力时,“自由”只会演变成“混乱”。

因此,他对内执行较高的商税,以约束本地商贾对生活必需品的囤积与炒作,从制度上限制无序流通;对外则采取激励政策,实施减税、运费补贴,甚至暗中扶持有出海意愿的商团。他需要构建一个方向明确、资金回流的外贸框架,将外部世界的银钱引导进金陵本地,以完成原始资本的内部积累。正是在这一点上,叶语闲的政策与后世重商主义初期极为相似,甚至走得更早。

与此同时,他并未满足于靠税率调控达成目标。在推动贸易的过程中,他有意识地尝试引入技术手段,改善基础运输效率。从船体改良、动力试验到仓储制度的再设计,叶语闲将“科技改善商业”的理念贯穿始终。最典型的是他对水陆并行运输的布局——鼓励使用改造过的蒸汽动力船,试图在长江水系建立一套初具雏形的内河货运体系;在陆路,则推动节点商号之间设立封闭式中转仓,通过分段运输缓解道路通行的低效困局。

这些安排并不依赖于单一政策的推行,而是围绕一个目标:以技术为基础,扶植具有产业链意识的商业网络,让商税制度与运力结构共同演进,形成一种可持续运作的区域经济循环。

这不是纯粹的改革,也不是照搬未来的答案,而是他在大明这片半熟的土壤上,用尽所能培植出的一种“被压缩的进步逻辑”。在他设想中,只有等到运输足够高效、资源足够集中、本地市场有足够的抗风险能力,才谈得上真正意义上的市场开放——而非被投机者一夜撕碎的泡沫繁荣。

当然,这些都是长远之策,不是今早的事。

此时的叶语闲更关心的是如何理清自家麻烦事。他心中已有决断,准备今早便派人前去递帖,约见九黎族的族长。只是那边能不能立刻回应,还得看运气。所以这一天的时间,大半要留来处理这些日子离开金陵时遗落下的事务,同时,也要把这趟成都之行带回来的东西理个清楚。

正想着,他扭头一看,小雪早就坐在屋内窗边,抱着一本账本翻看。那只黑猫砚台台趴在桌沿打盹,耳朵时不时动一下。

叶语闲轻哼了一声,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起身:“别催我……昨晚才回来。”

他走到书案前坐下,随手掀开压在砚台下的那叠纸,露出一份县里送来的月度政务汇报,旁边还夹着税务处送来的账册副本。那些银两进出、物资分配、徭役轮调的条目密密麻麻地铺了整页,连字体都显得有些局促。叶语闲扫了几眼,心里大致有了数,便又合上纸页,捏起茶盏抿了一口。

茶已发凉,带着一丝涩意。他放下杯子,轻轻吐了口气。视线扫过屋内熟悉的陈设,他忽然皱了下眉。

这地方,本就是卧房,气息沉稳安静,适合养神,不适合长时间看文书、翻账本、做精细活儿。哪怕只是翻上几页,也觉着有点“床边写折子”的荒唐感。

他抬手指了指桌上的那摞纸,语气随意:“把这些东西搬去书房吧,卧室不是干这事的地方。”

话音一落,外间应声而入的仆人便开始动手。叶语闲则微侧了下身子,靠着椅背,眼神落在半开的窗棂上,心里已经在盘算待会儿该先看哪一摞材料。

公文的处理从来不是轻省活。叶语闲这一上午都窝在书房里,前前后后翻了近十来本账册、批了七八份折子,还亲手改了三处税务细则与两道巡防调令。账目密密麻麻,事务琐碎繁多,偏偏又必须亲眼过一遍,不能马虎。

午饭过后,叶语闲还没得闲,又接连颁布了几条与基础建设有关的微调指令,包括桥梁修缮、水渠分流、粮仓保温等等,一桩桩一件件,像是堆满了整张桌案。

直到批完最后一封折子,他才长长叹了口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恐怕,诸葛亮就是这么累死的。希望能有点成效吧。”

总算放下政务,他才得以换个心境,投入到属于自己的实验时间。

叶语闲去了后院,沿着夹道一路走向药房。途中还与几个正在练字习画的公子小姐打了个照面,随口寒暄了几句。这里早在他离开金陵期间,就由小雪打理着,请了两位出身药堂的老药师来坐镇——不过叶语闲招这两人来,可不是为了悬壶济世。

药圃和药柜整理得井井有条,正是他想要的样子。他本意是借这套架构来做后续一些实验用途的准备。毕竟当初完成大观园的任务时,系统给予了不少奇奇怪怪的药方,他之前一直没时间处理,如今也该翻出来研究研究了。

除了药方,他还将那些机关盒一一取出,从私人仓库中清点搬入了书房后侧的一间偏室,专门辟作机关资料陈列之所。盒子一个个被他解开码放,整整占了三面墙的格子架。叶语闲看着这些仿佛带着“工匠执念”的玩意儿,思索着是否等小林忙完冯师妹的事,便一起琢磨琢磨这些古怪机关的奥妙。

日头渐沉,金陵的冬日黄昏来得格外温吞。

就在这静谧时分,书房的门轻轻推开,小狐踮着脚尖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碟香气扑鼻的糕点,笑嘻嘻地道:“叶老板,今日你可算悠哉一天了。”

叶语闲接过点心,瞥她一眼:“忙得头顶冒烟了,还悠哉?你这小机灵鬼是真敢说。”

说着,他便顺势靠进榻上,半躺着咬下一口点心,唇齿间带着清甜与松软,脑中却是翻涌了一整天的数目与构想。可在这一刻,他终究没再想下去,只是望着窗外斜斜洒进来的金光,觉得这纷乱的一年奔波之后,或许能在金陵冬日的这一隅静谧里,稍作停歇。

晚间,天色已暗,金陵的街市却依旧灯火通明,街边商铺还未打烊,喧闹声中混着菜香与人声鼎沸。

叶语闲没有在府中用晚膳,临近酉时,便跟府里众人打了个照面,简单道了声:“我出去走走,不必等我。”

他今日并不穿常服,只是一身深灰便衣,束发宽袖,腰间挂了柄扇袋,看起来与寻常文士无异。独自一人穿过几条熟悉街巷,顺着东市一路缓步走到繁华的金陵商业街——这地方越到夜里越热闹,各路商贩、小贩、酒楼、赌坊、茶肆、胭脂铺、玉器行,行行皆是灯火通明。

叶语闲似乎并无明确目的,只是看见熟悉的铺子便停下几步,和那些认得他的掌柜寒暄几句。那些老板多是笑脸迎人,有的递上点心,有的让伙计泡茶,叶语闲也不推辞,聊上几句再走。

走过一道巷口,他目光一转,便看到了街角那座略显低调却气质独特的酒店——“满庭芳”。

他抬眼望了一眼楼上,正巧就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张掌柜此时正站在二楼栏边,俯瞰人流。见着他,原本职业笑容如面具般挂着的张掌柜眉梢一挑,立马换成了三分亲热七分揶揄的模样,拢着袖子对他笑道:

“哎呦,叶老板您来了?怎么今日孤身一人,不带着你那几位姑娘?”

“天天带着姑娘,就啥也不用干了。”叶语闲抬头回了句,声音不高,却被夜风一带,在嘈杂中分外清楚。

张掌柜做了个“请上楼”的手势,笑容不减:“今儿个厨下新上了几道好菜,还有城南送来的新酿,您可得尝尝。”

叶语闲点了点头,迈步上楼。楼梯吱呀作响,旧木板被他踩得微微震颤,仿佛这家酒肆里的时间也随着他步伐轻轻晃动了几分。

他登上二楼,风从敞开的窗子里吹进来,酒香、肉香、混着炉火热气扑面而来,也吹皱了他袖角的布料。

满庭芳的二楼,一如既往的温润静雅。叶语闲换了便装,落座靠窗的雅间,张掌柜亲自奉上一壶女儿红,又笑着送来几道小菜,姿态恭敬不卑,面带那种被他自己称为“职业女性”的礼貌微笑。

叶语闲刚执筷,楼梯口忽传来两道轻微却分明的脚步声。那脚步沉稳无声,一重一轻,像是节拍精准地打在鼓面上。

他微微抬眼,看见两道身影缓步而上。

前一人是个胖子,肩膀极宽,整个人像一堵厚墙。他穿着一件暗红色的大襟直裰,衣料寻常,但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此人面相宽厚,五官分明而阳刚,嘴角微翘似带笑意,却让人摸不透喜怒。虽身形庞大,走起路来却颇有章法,脚下踏出的不是肥胖的笨拙,而是一种大开大合的沉着力道。

另一人则瘦得极致,一袭藏蓝色的细纹长衫,衣摆随步伐轻轻拂动。他肤色略白,眼神幽深,嘴角一抹懒懒的讥笑似有若无。他行走之间几乎没有脚步声,像是风中游丝,不着痕迹,却令人不自觉地把目光落在他身上。

一红一蓝,一刚一柔,二人并肩而行,气质却宛若水火对立,偏偏交汇处又生出一种奇异的和谐感,如日月同辉,井水不犯河水,却又同时映在江面之上。

楼梯间便响起了极轻极稳的脚步声,一重一轻,节律分明。不是那些喝醉了摇摇晃晃的富家子弟,也不是轻功娴熟的江湖人,反倒更像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过路人。

叶语闲没有抬头,只是余光扫过,便看到那两个正在缓步上楼的陌生人。

走在前面的是个胖子,穿着一件洗得泛旧的暗红色直裰,衣角下摆压得极平,看不出一点身份贵贱。他人高体阔,肩膀像两扇门板,脖子粗,头发束得很整齐,整个人看上去老实敦厚,走起路来却一点声响都没有。

后面是个瘦子,蓝色的宽袖长衫轻飘飘地落在身上,宛如夜色。他脸白得近乎病态,嘴唇极薄,眼神懒散又漫不经心,像是不甚清醒。但那种懒,却懒得有些讲究,连走路时脚掌落地的位置都像精心计算过一般,避开了每一块会响的地板。

张掌柜站在台阶旁,礼貌性地问了一句:“两位是……熟客吗?之前没见过面,不知想坐哪边?”

胖子看了一眼四周,声音低得像一阵风,“靠西边的那桌,有灯。”

瘦子没有说话,只轻轻点头,眼皮微垂,目光似乎从未抬起过。

张掌柜虽未认出两人,但生意人久历风浪,只当是哪家低调的富贵客,便应了一声“好嘞”,吩咐小二将人带去角落靠灯的那张桌子坐下,又礼貌地问一句:“二位要尝尝我们这新上的桂花酿,或是来份热菜?”

“温酒,别太甜。”瘦子声音更低,像从喉咙深处飘出来,尾音隐在杯影灯光之中。

“几样清淡菜便好。”胖子只轻轻补了一句,便坐下,低头看着桌面,一言不发。

一切安静得就像这两人从未出现过。甚至连琴音都没有为他们滞涩半分。

叶语闲抿了一口酒,终于抬眸看了两人一眼。

没有什么异样。一个寻常胖汉,一个清瘦长衣的病气青年。可他心中却轻轻一跳——这种极端收敛得太自然了。能将存在感削得如此干净利落的人,从来都不简单。

他不动声色,只又喝了一口酒。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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