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墙之外
程野蹲在操场角落的梧桐树下，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看着操场上奔跑的同学。五月的阳光已经有些灼人，照在他那张总是挂着不屑表情的脸上。他的校服袖子被随意地卷到肘部，露出小臂上几道浅浅的疤痕——那是上周和隔壁班学生打架时留下的\"战利品\"。
\"野哥，今晚还去吗？\"一个瘦小的男生鬼鬼祟祟地凑过来，是程野的\"小弟\"之一，李小明。
程野吐掉嘴里的草茎，眯起眼睛笑了：\"去，怎么不去？老地方，晚自习后集合。\"
这是程野高二下学期的日常。作为学校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他的大名几乎每个老师都耳熟能详。逃课、打架、顶撞老师，这些在别的学生看来大逆不道的行为，对他来说却如同家常便饭。而他的成绩，更是长期稳居年级倒数前十。
与程野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弟弟程阳。程阳比他小一岁，在同一个学校读高一，是老师们交口称赞的模范生。每次家长会，程野的父母总是先被班主任留下谈话，然后再去程阳班级接受表扬。这种强烈的反差让程野的父母——尤其是母亲林秀芬——对长子越来越失望。
放学铃声响起，程野慢悠悠地收拾着几乎空空如也的书包。他的同桌王丽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忍不住小声说：\"程野，明天数学测验，你不复习一下吗？\"
程野嗤笑一声：\"复习？那玩意儿有用吗？反正我也考不过三十分。\"他故意提高音量，引来周围同学的目光，\"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才是正道！\"
王丽摇摇头不再说话。她知道劝不动这个固执的男孩。事实上，整个高二(7)班几乎没人能劝得动程野，连班主任刘老师都对他束手无策。
当晚十点，程野带着五个男生悄悄溜到学校后墙。这里有一处年久失修的砖墙，程野早就发现有几块砖松动了。他指挥着几个男生，像进行某种神圣仪式一般，小心翼翼地把松动的砖块一块块取下来。
\"野哥，我们真要这么做吗？\"一个男生有些犹豫，\"万一被抓住...\"
\"怕什么？\"程野压低声音，但语气中的不屑依然明显，\"教导主任今晚去教育局开会了，值班老师都在前门。我们快去快回，天亮前把砖补上，神不知鬼不觉。\"
不到二十分钟，墙上出现了一个足够一个成年人弯腰通过的洞。程野第一个钻了出去，其他人紧随其后。六个人像脱缰的野马，奔向两公里外的一家黑网吧。
这一夜，程野在游戏世界里所向披靡，连续击败无数对手。他沉浸在虚拟的胜利中，暂时忘记了现实世界里的失败和挫折。直到凌晨四点，他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网吧，准备回学校补墙。
然而，命运给了程野一个残酷的玩笑。当他们回到洞口时，迎接他们的不是寂静的校园，而是满脸怒容的校长和教导主任。手电筒的强光刺得程野睁不开眼，但他清楚地听到了校长冰冷的声音：\"程野，这次你玩大了。\"
第二天上午，程野的父亲程建国被紧急叫到学校。校长办公室里，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校长推了推眼镜，语气不容置疑：\"程先生，您儿子这次的行为已经严重违反了校规。破坏学校公共财物，组织同学夜不归宿，这些足够开除学籍了。\"
程建国疲惫地搓了搓脸。这已经是他这学期第三次被叫到学校了。前两次是因为程野打架和辱骂老师，当时学校已经给了严重警告处分。而这一次，显然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校长，能不能再给一次机会？他马上就要高三了...\"程建国的声音几乎是在乞求。
\"程先生，您应该明白，学校不是没有给过程野机会。\"校长摇摇头，\"事实上，我们已经给了太多机会。作为校长，我必须对其他学生负责。\"
离开校长办公室时，程建国的背影佝偻得像是老了十岁。程野跟在父亲身后，心中却没有多少悔意，只有一种奇怪的解脱感——终于不用再忍受那些无聊的课程和老师们的冷眼了。
然而，回到家后，等待程野的是一场家庭风暴。母亲林秀芬的眼泪和责骂，弟弟程阳复杂的眼神，还有闻讯赶来的小姨尖酸刻薄的嘲讽。
\"我就说这孩子没救了！\"小姨林秀芳的声音尖锐刺耳，\"建国，你还要惯他到什么时候？与其浪费钱让他读什么高三，不如早点送他去打工！\"
程野站在客厅中央，像一座孤岛。他注意到父亲始终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抽着烟，眉头紧锁。当小姨说到\"和你一样没出息\"时，程建国猛地掐灭了烟头。
\"秀芳，够了。\"程建国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程野是我儿子，怎么教育他是我的事。\"
小姨冷笑一声：\"行啊，那你就继续惯着他吧！我看你能把他惯成什么样子！\"说完便摔门而去。
那天晚上，程野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凌晨两点，他起来上厕所时，无意中听到父母在客厅的低声争吵。
\"你知道那要多少钱吗？六万八！我们哪来这么多钱？\"母亲的声音压抑而愤怒。
\"钱的事我想办法。\"父亲的声音很疲惫，\"这是最后一次了，秀芬。如果这次他还是不争气，我就认了。\"
\"你每次都这么说！\"母亲几乎要哭出来，\"阳阳明年也要高考了，我们得为他考虑啊！\"
\"我知道...所以我和你商量，这笔钱我先出，如果他能考上大学，你再还我一半；如果考不上，就当我一个人的损失。\"
沉默良久，母亲终于妥协：\"随你吧...但这是最后一次了。\"
程野站在黑暗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在胸口翻腾。他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整夜未眠。
一周后，程建国带着程野来到位于城郊的一所特殊培训机构。这里专门接收像程野这样被常规教育体系\"淘汰\"的学生，通过全封闭、军事化的管理方式，帮助他们在短时间内提高成绩。当然，收费也相当昂贵。
\"记住，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在告别时，程建国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但程野从父亲眼中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东西——不是失望，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期待。
特训机构的生活比程野想象的要严苛十倍。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晚上十一点熄灯，期间除了吃饭和短暂的休息，全部时间都用来学习。手机、游戏机等一切娱乐设备都被没收，连课外书都不允许带进来。宿舍是八人间，但干净整洁得不像学生宿舍，更像军营。
最初的几天，程野几乎要疯了。他习惯了自由散漫的生活，对这种严格的时间表感到窒息。第三天晚上，他甚至试图翻墙逃跑，但被保安抓了个正着。出乎他意料的是，机构并没有体罚或辱骂他，而是让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父亲，解释为什么要逃跑。
程野拿着笔，对着白纸发呆。写什么呢？说这里太严格？说自己受不了？这些理由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最终，他一个字也没写出来，把笔一扔，倒在床上蒙头大睡。
第二天早晨，程野被叫到了心理咨询室。机构的心理老师是个温和的中年女性，她没有批评程野的逃跑行为，而是问了一个简单的问题：\"程野，你有没有想过十年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像一把锤子，重重敲在程野心上。十年后？他从未认真思考过未来。在他的设想中，未来无非是找个能混口饭吃的工作，过一天算一天。但此刻，当他被迫面对这个问题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感攫住了他。
\"我...不知道。\"程野终于低声回答。
\"那么，你觉得现在的行为，会把你带向什么样的未来呢？\"老师继续问道。
这次谈话后，程野的态度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依然讨厌学习，但不再公然反抗。他开始按时完成作业，尽管质量很差；他开始听课，尽管大部分内容都听不懂。
真正的转折点出现在一个月后。那天晚上，程野被允许使用办公室电话给家里打电话。当他拨通父亲的号码时，无意中听到了父亲和别人的对话——父亲显然不知道电话已经接通。
\"...老李，那笔钱能不能再宽限几天？我手头实在...\"父亲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卑微，与程野记忆中那个总是挺直腰板的形象判若两人。
\"建国，不是我不帮你，但这都第三次延期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冷淡。
\"我知道，我知道...只是孩子上那个培训班，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我保证，下个月工资一到立马还你...\"
程野的手指颤抖着挂断了电话。他站在办公室中央，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原来父亲为了他的学费，竟然在低声下气地求人。而他呢？他在这里做什么？假装学习？混日子？
那天夜里，程野躲在被窝里无声地流泪。第二天一早，他主动去找了班主任，要求增加学习强度。从那天起，程野像变了一个人。他成了全班最早起床、最晚睡觉的学生；他的课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笔记；他的问题多得让老师应接不暇。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高考已经结束。当程野查到自己的成绩——529分时，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分数虽然不算很高，但对他来说，已经是天文数字了。更让他惊喜的是，这个分数足够他被南京的一所公办本科录取。
当程野把录取通知书递给父亲时，程建国的手微微发抖。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但程野看到父亲眼中闪烁的泪光。
如今，程野已经是大三学生，他的成绩保持在专业前三，刚刚获得了保研资格。每当有人问起他逆袭的秘诀时，他总是笑着说：\"当你真正想要改变的时候，连围墙都挡不住你。\"
而那个曾经被掏出一个大洞的学校围墙，早已被修复如新，看不出任何痕迹。就像程野的人生，虽然有过裂痕，但终究走向了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