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奶奶（上）
八岁那年，父母离婚了。我记得那是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妈妈红着眼睛收拾行李，爸爸站在门口抽烟，一根接一根。他们谁也没问我想跟谁，只是在一个周末的早晨，妈妈把我送到了外婆家。
\"小雨，妈妈要去城里打工，你先在外婆家住一阵子。\"妈妈蹲下来整理我的衣领，手指有些发抖，\"外婆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点点头，心里既害怕又期待。外婆家有个大院子，院子里有棵柿子树，我想象着秋天可以摘柿子吃。外婆站在门口，脸上堆着笑容，接过我的小书包。
\"哎呀，小雨来啦，快进来快进来。\"外婆的声音很热情，但她的手只是轻轻碰了碰我的肩膀就缩了回去，转而拉住了站在她身边的表弟小明。
我跟着外婆走进堂屋，看到桌上摆着一盘苹果。我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从早上到现在我什么都没吃。
\"外婆，我饿了。\"我小声说。
外婆看了我一眼，转向厨房喊道：\"小芳，给小雨下碗面条。\"然后她转向小明，声音立刻柔和了许多，\"小明啊，外婆在房里给你留了巧克力，走，咱们去吃。\"
我眼睁睁看着外婆拉着小明的手进了里屋，门轻轻关上了。我的面条很快端了上来，白水煮的，上面飘着几片菜叶。我慢慢吃着，听到里屋传来咯咯的笑声和包装纸的窸窣声。
就这样，我在外婆家住了下来。外婆从不打我骂我，但她的冷漠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割着我的期待。每次吃饭，最好的菜总是放在表弟表妹面前；每次分水果，我得到的总是最小最青的那个；每次有新衣服，都是表妹挑剩下的才轮到我。
最让我难忘的是那只鸡。
那天早上，我看到外婆在院子里抓鸡。那只芦花鸡扑腾着翅膀，咯咯叫着。外婆麻利地扭断了它的脖子，鸡血滴在黄土上，像一朵朵小红花。
\"外婆，今天吃鸡吗？\"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外婆拔鸡毛。
外婆头也不抬：\"嗯，你表弟考试得了第一名，给他补补。\"
我咽了口唾沫，已经三个月没吃过肉了。\"我能吃一点吗？\"
\"等煮熟了再说。\"外婆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我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看着外婆处理那只鸡。她把鸡剁成块，放进大铁锅里炖。香味渐渐飘出来，我的肚子叫得更响了。中午外婆做了面条，我吃得特别慢，等着晚上的鸡肉。
\"别看了，还没煮熟。\"外婆瞥了我一眼，\"去写作业吧。\"
下午我趴在堂屋的桌子上写作业，但眼睛总往厨房瞟。四点钟，我看到表弟表妹放学回来，外婆神秘兮兮地拉着他们进了里屋。我轻手轻脚地跟过去，听到外婆小声说：\"快吃，趁热，别让你表姐看见。\"
我站在门外，闻着从门缝里飘出来的鸡汤香味，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晚饭时，桌上只有一碗咸菜和中午剩下的面条。我慢吞吞地扒拉着碗里的面条，直到吃完也没看到一块鸡肉。
那天晚上，我蜷缩在被窝里哭了很久。被子有股霉味，像极了我的心。从那天起，我知道外婆不喜欢我，她家也不欢迎我。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变得越来越沉默。在学校里，我不再和同学玩耍；回到外婆家，我总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看书。我的衣服渐渐不合身了，手腕细得能看见骨头，但没人注意到这些变化。
直到那个暑假的下午。
我正在院子里喂鸡，听到大门被推开的声音。抬头看见一个穿着蓝布衣裳的老人站在那里，银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小雨？\"老人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愣在原地，一时没认出来是谁。
\"我是奶奶啊，小雨。\"老人快步走过来，蹲下身仔细打量我，突然眼泪就掉了下来，\"天啊，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奶奶粗糙的手抚过我的脸颊，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奶奶把我搂进怀里，她身上有股阳光晒过的棉花味道，温暖又安心。
\"走，跟奶奶回家。\"奶奶抹着眼泪说，\"以后跟着奶奶过，有奶奶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外婆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脸上挂着客套的笑容：\"亲家母来啦？小雨在这挺好的，你看...\"
奶奶猛地站起来，我第一次看到温和的奶奶这么生气：\"好？你看看孩子都成什么样了！手腕细得跟竹竿似的，脸色蜡黄，这就是你说的'挺好'？\"
外婆讪讪地说：\"小孩子挑食...\"
\"放屁！\"奶奶气得浑身发抖，\"我儿子每个月寄来的生活费呢？都喂狗了吗？\"
外婆脸色变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奶奶不再理她，转身收拾我的东西。我的全部家当只有一个小书包和两套换洗衣服，十分钟就收拾完了。
\"小雨，我们走。\"奶奶牵着我的手往外走，我回头看了一眼生活了十个月的外婆家，外婆站在门口，脸上是我读不懂的表情。
奶奶家离外婆家有三里路，一路上奶奶不停地问我这几个月过得怎么样，吃了什么，学习如何。我支支吾吾地回答着，不敢说太多。
\"傻孩子，受委屈了怎么不告诉奶奶？\"奶奶摸着我的头叹气，\"你爸那个混账东西，离婚了就不管孩子了。\"
到了奶奶家，一进门就闻到饭菜香。奶奶的小院子里种满了花，堂屋的桌上摆着一盘刚摘的李子，红彤彤的。
\"先去洗个澡，奶奶给你做了新衣服。\"奶奶从柜子里拿出一套碎花连衣裙，\"看看合不合身。\"
我摸着柔软的新衣服，鼻子又酸了。在外婆家，我穿的都是表妹的旧衣服，有的还打着补丁。
洗完澡换上新衣服，奶奶已经摆好了饭菜：红烧鱼、炒青菜、鸡蛋羹，还有一大碗米饭。我的肚子咕咕直叫，但不敢动筷子。
\"吃啊，都是给你做的。\"奶奶夹了一大块鱼放在我碗里，\"多吃点，看你瘦的。\"
我小心地扒了一口饭，眼泪掉进了碗里。奶奶做的鱼真好吃，咸淡适中，鱼肉嫩得入口即化。
\"慢点吃，别噎着。\"奶奶又给我盛了碗鸡蛋羹，\"以后想吃什么就跟奶奶说。\"
那天晚上，我吃了两碗米饭，撑得直打嗝。奶奶笑着给我揉肚子，说我像只饿坏了的小猫。
睡觉前，奶奶给我铺了崭新的床单，被子晒得蓬松柔软。我躺在上面，感觉像睡在云朵里。
\"小雨，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奶奶坐在床边轻轻拍着我，\"奶奶会好好照顾你，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我钻进奶奶怀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终于放声大哭起来。所有的委屈、孤独、饥饿，都随着泪水涌出来。奶奶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抱着我，直到我哭累了睡着。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阳光和香味唤醒的。奶奶已经做好了早餐：小米粥、煮鸡蛋、咸菜，还有一盘刚出锅的葱花饼。
\"醒啦？快起来吃饭。\"奶奶笑着招呼我，\"吃完带你去集市买新鞋，你那鞋都破洞了。\"
我低头看看脚上的凉鞋，确实已经开胶了。在外婆家时，我说过三次鞋子坏了，外婆总说\"还能穿\"。
集市上人很多，奶奶紧紧拉着我的手，生怕我走丢。她给我买了一双红色的小皮鞋，又扯了几尺花布说要给我做新衣裳。
\"奶奶，不用花这么多钱。\"我小声说。
\"傻孩子，奶奶有钱。\"奶奶拍拍口袋，\"你爸虽然混账，但抚养费还是按时给的。以前是寄到你外婆那，以后直接寄给我。\"
回家的路上，经过一家糖果店，奶奶给我买了一包水果糖。我小心翼翼地剥开一颗放进嘴里，甜得眯起了眼睛。
\"好吃吗？\"奶奶问。
我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从袋子里拿出一颗糖递给奶奶：\"奶奶也吃。\"
奶奶愣了一下，眼圈红了：\"好，奶奶也吃。\"
我们祖孙俩站在路边，一起吃着水果糖，阳光照在我们身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天晚上，奶奶教我缝扣子。她戴着老花镜，手把手地教我穿针引线。
\"女孩子要学点针线活，\"奶奶说，\"但奶奶不指望你做家务，你的任务是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
我点点头，认真地看着奶奶的动作。她的手指粗糙但灵活，针线在她手里像活了一样。
\"小雨，在外婆家...他们对你不好，是不是？\"奶奶突然问。
我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
\"跟奶奶说实话，没事的。\"奶奶的声音很温柔。
我低下头，眼泪滴在手背上：\"外婆...总是把好吃的给表弟表妹...我经常吃不饱...\"
奶奶放下针线，把我搂进怀里：\"以后不会了，奶奶保证。\"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彻底改变了。每天早上，奶奶都会给我煮一个鸡蛋；放学回家，桌上总有热乎的饭菜；晚上睡觉前，奶奶会给我讲爸爸小时候的糗事。我渐渐长胖了，脸上有了血色，笑容也多了起来。
一个月后，我在学校的美术比赛得了第一名。奶奶把奖状贴在堂屋最显眼的位置，逢人便夸自己的孙女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