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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回 延秋门君臣奔窜 马嵬驿兄妹伏诛

自古以来,贤明的君主与贤德的妃后,无不谨言慎行、修养德行,保持勤俭,上合天意,下顺民心,因此能在祸患未起时防患于未然,在祸福转换之际转危为安,如此才能使四方无忧,万民安乐。反之,若在上者骄奢淫逸,不知敬天爱民,而奸恶庸劣之臣与那些依仗恩宠、作威作福、败坏节操的嫔妃外戚,只顾一己私利,不顾国家大事,就会导致天怒人怨,干戈四起,地方失守,社稷倾危。那些卖国权臣与蛊惑君心的小人固然终难逃诛戮,但万民已遭涂炭,天子也难免流亡。到那时再嗟叹追悔,又有何用!

且说玄宗听信杨国忠之言,催逼哥舒翰出战,导致全军覆没,主帅被俘。潼关失陷后,河东、华阴、冯诩、上洛等地守将纷纷弃城而逃。唐朝制度规定,各边镇每三十里设一烟墩,每日黄昏放烟报平安,称为“平安火”。此时平安火已三夜未到,玄宗心中惶恐。忽有飞马连报,称哥舒翰兵败失地,贼兵乘胜进军,势不可挡。玄宗大惊,立即召集廷臣商议。

杨国忠怕人埋怨他催战之过,反而先大声说:“哥舒翰本应早战,乘贼无备出击,只因战不及时,才让贼军生狡计,中了他们的圈套。”同平章事韦见素道:“轻敌致败,悔之莫及。如今之计,应速征各道兵马入援,再命大将督率京中新募丁壮守卫京城。”翰林承旨秦国桢道:“还需速令郭子仪、李光弼等急移兵马,抵御贼军入京之路。”杨国忠却只沉吟不语。玄宗问:“宰相意下如何?”杨国忠奏道:“征兵御贼、督兵守城固然重要,但潼关既陷,长安危殆,贼势正盛,渐逼京师,外兵未能迅速集结,远水难救近火。依臣之见,不如陛下暂幸西蜀,先保圣躬安稳,不受贼氛侵扰,再徐待外兵到来,方为万全之策。”

玄宗尚未开言,翰林承旨秦国桢出班奏道:“逆贼犯上,虽一时猖獗,岂能敌天朝兵力?如今郭子仪、李光弼、颜真卿、张巡等屡战屡胜,又报东平太守吴王率义师多次大败贼军。听闻安禄山痛骂党羽严庄、高尚:‘你前日劝我反叛,说万无一失,如今我屡被官军逼迫,万全何在?’高、严二人无言以对,安禄山欲杀他们,被左右劝止。可见贼气已挫,不久将被剿灭。我军潼关之败,错在违背众议催战,非尽是哥舒翰之罪。若外兵云集,恢复可期,怎能因一败就想奔逃?陛下若行,京都谁守?难道不为宗庙社稷考虑吗?幸蜀之说,臣以为不可。”玄宗命在廷诸臣各抒己见,众人却唯唯诺诺,只回奏:“容臣等赴中书省共议良策再覆旨。”玄宗闷闷不悦,罢朝回宫。

看官,你道杨国忠为何忽提幸蜀?原来他曾任剑南节度使,西川是他的熟路。前日一闻安禄山反叛,他就私派心腹在蜀中密营储蓄,以备急难,如今倡议幸蜀,实为图自己方便。当下杨国忠见众论不一,上意未决,心想:“前日天子欲亲征、欲禅位,多亏我姊妹劝止,今日幸蜀之计,也须她们去劝说才好。”于是乘间从便门到虢国夫人府中密议。此时虢国夫人正从宫中宴会出来,与韩国夫人各归私第,每家一队,身着五色衣,车仗仪从辉煌,相映如百花绽放,正下辇步入厅堂。恰好杨国忠慌慌张张赶来,连声道:“快走!快走!”虢国夫人忙问何事,杨国忠道:“潼关失守,贼兵将至,如今之计,唯有劝圣驾速幸蜀中。我们在彼有家业,可保富贵。无奈众论纷纭,圣意不决,须你姊妹急入宫与贵妃一同劝驾。若再迟延,贼信紧急,人心一变,我辈便成齑粉了!”

虢国夫人闻言慌张,忙约韩国夫人一同入宫,见了杨妃,将杨国忠所言述了一遍。姊妹三人同见玄宗,力劝幸蜀,你一言我一语,继以涕泣,玄宗不得不从,遂密召杨国忠入宫共议。杨国忠又极言幸蜀之便,且说:“陛下若明言幸蜀,廷臣必多异议,延误事机,今宜虚下亲征之诏,一面竟起驾西行。”玄宗依言,下诏亲征,任命京兆尹魏方进为御史大夫兼置顿使,少尹崔光远为西京留守将军,命内官边令诚掌管宫门锁钥,又特命龙武将军陈元礼整饬护驾军士,给与钱帛,选闲厩马千余匹备用,一切都不让外人知道。当日玄宗秘密移驻北内。

次日黎明,玄宗只与杨妃姊妹、皇太子及在宫中的皇子、妃主、皇孙、杨国忠、韦见素、魏方进、陈元礼及亲近宦官宫人出延秋门而去。临行时,玄宗想召梅妃江采苹同行,杨妃劝道:“车驾宜先发,余人可另日徐进。”玄宗又想遍召在京的王孙王妃同行,杨国忠道:“若如此,既延误时日,又让外人知晓,不如陛下先行,再降密旨召他们到行在。”于是玄宗启程,梅妃及在外的诸王孙妃主都未能随行。车驾出发后,人们还不知情。百官仍来上朝,宫门紧闭,仍闻漏声,三卫仪仗俨然。待宫门一开,宫人乱出,嫔妃奔窜,喧传圣驾不知去向,中外扰攘。秦国模、秦国桢料定玄宗必幸蜀,飞骑追随,其余官员士庶四出逃避,小民争入宫禁及官宦之家盗取财宝,甚至有骑驴上殿的。公子王孙一时无法逃避的,在路旁号泣,后来杜甫作《哀王孙》诗记此事。

且说玄宗仓猝西幸,驾过左藏,见许多军役手持草把伺候,玄宗停车询问,杨国忠奏道:“左藏积财甚多,一时无法运走,恐为贼所得,臣想尽焚之,不留给贼。”玄宗惨然道:“贼若无所获,必更苛求百姓,不如留此给他们,勿再困我百姓。”遂叱退军役,驱车前进。才过便桥,杨国忠就派人焚桥以防追敌,玄宗听闻后道:“百姓各欲避贼求生,为何绝其生路?”乃敕高力士率军士速去扑灭。后人说玄宗在患难奔走时仍有此二件美事,所以后来能归故乡,终享天年。

玄宗车驾抵达咸阳望贤宫时,地方官员早已逃散,直到正午时分,众人仍未进食。有百姓献上粗米饭,里面混杂着麦豆,王孙贵族们纷纷用手捧着吃,很快就吃完了。玄宗给了百姓丰厚的报酬,好言抚慰,百姓大多失声痛哭,玄宗也泪如雨下。人群中有位白发老翁,名叫郭从谨,流着泪进言说:“安禄山包藏祸心早已不是一天了,当时有人到朝廷举报他谋反,陛下却往往将其杀害,这才让他的奸计得逞,导致陛下流亡至此。所以古代圣王务必广纳忠良,以增广见闻。还记得宋璟做宰相时,多次进献直言,天下得以安宁。然而近年来,大臣们都忌讳进言,只知阿谀奉承,因此宫外之事,陛下都无法知晓。我们这些草野之人,早就知道会有今天了。只是皇宫深邃,我们的心意无法上达,若不是事情到了这地步,又怎能面见陛下倾诉呢?”玄宗顿足叹息道:“这都是我不明智,后悔也来不及了。”他温言谢过并送走了郭从谨。随行的军士缺乏食物,玄宗便允许他们分散到各个村庄寻找食物。当晚,众人住在金城馆驿,条件十分简陋。

第二天,车驾来到马嵬驿,将士们饥饿疲惫,心中满是愤怒。恰逢河源军使王思礼从潼关逃来,玄宗这才得知哥舒翰被俘。于是任命王思礼为河西陇右节度使,让他立即前往军镇收集散兵,等候向东征讨。王思礼临行前,秘密对陈元礼说:“杨国忠引发祸乱,罪大恶极,人人都痛恨他。我曾劝哥舒翰将军上表请求杀了他,可惜他不听我的话。如今将军为何不杀了这个奸贼,以顺应民心呢?”陈元礼说:“我正有这个想法。”于是他与东宫内侍李辅国商议,正打算秘密禀报太子。恰巧有二十多位吐蕃使者,因为前来商议和好之事,跟随车驾同行。这一天,他们拦在杨国忠的马前,诉说没有食物。杨国忠还没来得及回答,陈元礼就大声喊道:“杨国忠与吐蕃使者勾结谋反,我们为何不杀了这个反贼!”于是众军一起鼓噪起来。杨国忠大惊失色,急忙策马逃跑。众军蜂拥而上,乱刀齐下,很快就将他砍倒,分割了他的肢体,片刻之间就把他分食殆尽。军士们用长枪挑着他的头颅挂在驿门外,还杀了他的儿子户部侍郎杨暄。

杨国忠刚被杀,恰巧韩国夫人乘车到来,众军一起上前,也将韩国夫人砍死。虢国夫人与其子裴徽以及杨国忠的妻子孩子,都逃到了陈仓,被县令薛景仙率领吏民追捕,也都被诛杀。

玄宗当天听说杨国忠被众军杀死,急忙走出驿门,用好言安慰众军,让他们各自归队。但众军只是喧闹不止,围住驿门不散。玄宗传问:“你们为何还不散去?”众军哗然道:“反贼虽然被杀,但贼根还在,我们怎么敢散去?”陈元礼上奏说:“众人的意思是,杨国忠已经被诛杀,贵妃不应该再侍奉陛下,等候陛下圣断。”玄宗惊讶失色道:“妃子深居宫中,杨国忠即便谋反,与她有什么关系?”高力士上奏说:“贵妃确实没有罪,但众将士已经杀了杨国忠,而贵妃还在陛下身边,他们怎么能安心呢?希望陛下深思,将士们安心了,陛下的安全才能得到保障。”玄宗默默点头,转身回驿,不忍心进入行宫,只在驿旁的小巷中,倚着拐杖垂首而立。京兆司录韦愕,即韦见素的儿子,当时正侍立在一旁,于是跪奏道:“众怒难犯,安危就在片刻之间,希望陛下割舍恩情,忍受悲痛,以安定国家。”

玄宗这才步入行宫,见到贵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抚摸着她哭泣,门外的喧哗声越来越大。高力士说:“事情需要尽快决断。”玄宗拉着贵妃,走到驿道北墙口,大哭道:“妃子,我和你从此永别了!”杨妃也哭泣着说:“愿陛下保重,我罪孽深重,死而无憾,请允许我礼佛后再死。”玄宗哭道:“愿借助佛力,让妃子在善地投生。”他回头对高力士说:“你可以把她引到佛堂,好好处置。”说完,大哭着进入行宫。杨妃上佛堂礼佛完毕,高力士奉上罗巾,催促她在佛堂前的一棵果树下自缢,杨妃时年三十八岁,这一年是天宝十五载六月。

杨妃死后,高力士立即走出驿门,对众人宣布说:“妃子杨氏,已经奉圣旨赐死了!”众军还不肯相信,高力士奉玄宗之命将杨妃的尸体用绣衾覆盖在榻上,放在驿庭中,命令陈元礼率领众军将进去查看。陈元礼揭开半边被子,抬起杨妃的头给众人看,于是众人才知道她确实死了,都脱下铠甲,放下武器,叩首高呼万岁后退出。玄宗命令高力士迅速准备棺椁收殓,草草将她葬在西郊之外、道北的土坎下。刚安葬完毕,恰好南方进献荔枝的人到来。玄宗触物思人,放声大哭,立即命人用荔枝在杨妃墓前祭奠。

玄宗回头对高力士说:“妃子过去常有奇异的梦,今天应验了!”高力士问:“贵妃做了什么梦,老奴并不知晓。”玄宗说:“妃子曾说,梦见和我同游骊山,到兴元驿一起吃饭。后院忽然失火,仓促间往外跑,回头望见驿门中,树木都被烈焰包围;不久有两条龙到来,我骑白龙,走得很快;妃子骑黑龙,走得很慢。左右无人,只见一个蓬头黑面的东西,样子像鬼魅,自称是此峰之神,奉上帝之命,授予妃子为益州牧蚕元后。她就这样醒来了,第二天就听到了安禄山反叛的消息。如今想来,和我游骊山,‘骊’就是‘离’的意思;正吃饭时失火,是失去食物的征兆;火是战争的象征;驿中的树木都被焚烧,‘驿’与‘易’同音,加上旁边的‘木’就是‘杨’字。我骑白龙,是西行的象征;妃子骑黑龙,是幽阴的象征。峰神就是山鬼,‘山鬼’合起来是‘嵬’字,即马嵬驿;益州牧蚕元后,牧蚕是为了得到丝,‘益’旁边加‘丝’就是‘缢’字,正是在马嵬驿自缢的征兆。”

高力士说:“梦兆不祥,确实如陛下所说。老奴还记得当年遇到一位术士李遐周,他曾咏过一首诗:‘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他说这首诗所说的应验在以后,如今想来,‘燕市’一句,指的是安禄山叛乱;‘函关’一句说的是哥舒翰战败。‘山下鬼’是‘嵬’字,即马嵬驿;贵妃小字玉环,今天老奴拿罗巾让她自缢,就是所谓的‘环上系罗衣’。定数如此,圣上应该自我宽慰,不必过于悲伤。”

正说着,陈元礼入宫奏请玄宗下令整顿军队起行。玄宗传谕立即出发。当时乐工张野狐在旁边,玄宗流着泪对他说:“此去剑门,鸟啼花落,水绿山青,无一不是让我悲悼妃子的缘由。”

第92回 留灵武储君即位 陷长安逆贼肆凶

国家在太平有道的时候,朝廷之上既然能做到君君臣臣的有序状态,那么宫闱之内自然也能父父子子各守本分。由此从同一宗本的亲情出发,推及到九族的众多成员,凡是皇室宗亲,无不安享尊荣,共同蒙受君主敦厚和顺的德泽。等到国势衰落,做君主的不能端正自身,做臣子的一心迷惑君主,因而宫内宠信过甚,外部寇乱滋生。一旦变乱仓促发生,就导致君主流离迁徙,幸好天命未改,人心未失,天子虽不免流亡,储君却得以登基;然而事势已成定局,仓促间内禅皇位,终究是授位的君主不能善终,继位的君主不能善始。更何况形势危急,匆匆出逃,宗庙社稷都不再顾及,所留恋不舍的只有一两个宠信之人,其余骨肉亲戚都像丢弃东西一样抛弃,致使王孙公子飘零四方,玉叶金枝尽遭贼寇残害。像唐朝天宝末年的事情,真是思之痛心,言之发指。

且说玄宗车驾到达马嵬驿,众将诛杀了杨国忠及韩国、虢国二夫人,玄宗无可奈何,只得赐死杨妃,陈元礼这才约束众军,奏请启行。众人因为杨国忠的部下将吏都在蜀中,不肯西行;有的请求前往河陇,有的请求前往太原,有的请求返回京师,众论纷纷不一。玄宗心里想去蜀地,却又怕违背众人的意愿,只顾低头沉吟,不立即明说去向。韦愕上奏道:“太原、河陇都不是可以驻跸的地方。如果返回京师,必须有抵御贼兵的准备。如今士马甚少,难以谋划;依臣愚见,不如暂且到扶风,再慢慢谋划进退。”玄宗闻言点头称是,命将此意传谕众人,众人都听从命令,当天从马嵬驿起驾出发。等到临行时,许多百姓父老拦路挽留,纷纷扰攘,都说:“宫阙是陛下的家居,陵寝是陛下的坟墓,今日舍弃这些,将要去哪里?”玄宗用好言抚慰,一面宣谕,一面前行,百姓却越聚越多。

玄宗于是命太子在车驾之后,谕止众百姓。于是众百姓拥住太子的马说:“皇爷既然不肯留驾,我们愿率子弟,跟随太子东向破贼,保守长安。”太子说:“至尊冒险前行,我作为儿子,怎忍一日暂离左右?”众百姓说:“如果皇太子与至尊都往蜀中去了,中原百姓谁来做主?”太子说:“你们众百姓既然想留我,奈何尚未面辞,也须回去禀报至尊,再请示进退。”说罢,策马欲行,却被众百姓簇拥住,无法行动。那时太子之子广平王李俶、建宁王李倓,都乘马随后。这二王都极有智勇,当下建宁王见人情如此,便上前拉住太子的马鞍进谏道:“逆贼犯阙,四海分崩,不依顺人情,何以兴复?如今殿下若跟随至尊入蜀,倘若贼兵烧绝栈道,那么中原土地就会拱手授贼;人情已然离散,岂能再聚合,他日即使想再到这里,也不可能了!如今之计,不如收集西北守边之兵,召回河北的郭子仪、李光弼,与他们并力东讨逆贼,克复两京,削平四海,扫除宫禁,以迎接至尊,使社稷危而复安,宗庙毁而复存,这难道不是大孝吗?何必只做区区温情定省的形式,做儿女子般的慕恋呢?”广平王也在旁赞言道:“人心不可失,李倓之言甚善,愿殿下深思。”东宫侍卫李辅国到皇太子马前,叩首请求留下。众百姓又喧呼不止。太子于是派广平王李俶,驰马到驾前启奏,请旨定夺。

此时玄宗正停马停车,等待太子,久不见到,正欲派人侦探,恰好广平王来见驾,具述百姓遮留的情况。玄宗说:“人心如此,即是天意。朕不让焚绝便桥,朕与百姓同奔,正因为人心不可失。如今人心属意太子,是朕的幸运。”于是命将后军二千人及飞龙厩的马匹,分给太子,且传谕将士说:“太子仁孝,可奉宗庙,你们应好好辅佐他。”又传语太子说:“西北各部落,我向来厚加抚慰,如今必能为你所用,你好好努力,我即将传位于你。”太子闻诏,西向号泣。广平王即宣谕众百姓说:“太子已奉诏留后安抚你们。”于是众百姓都呼万岁,欢然而散。

太子既已留下,不知往何处去。李辅国说:“天色已晚,此地不可久驻,如今众人想往何处?”众人都不回答。建宁王说:“殿下昔日曾为朔方节度使,那里的将吏,每年按时致送书启,我略识他们的姓名;如今河陇的兵众大多败降贼军,他们的父兄子弟多在贼中,恐生异心。朔方道近,士马全盛,河西行军司马裴冕在那里,此人是衣冠名族,必无二心,可前往投奔,再慢慢谋划大举。贼初入长安,无暇夺取土地,乘此急行,是为上策。”众人都认为有理,于是向朔方一路而行。到渭水之滨,遇到潼关来的败残人马,误认为贼兵,与之厮杀,死伤甚众。等收聚余卒,欲渡渭水,苦无舟楫,于是择水浅之处,策马涉水而渡。步卒无马的,都涕泣而返。太子到新平,连夜奔驰三百余里,士卒器械失亡过半,所存军众不过数百而已。

话分两头。且说玄宗既留下太子,车驾向西而进,来到岐山,讹传贼兵前锋将至。玄宗催趱众军,星夜驰至扶凤郡宿歇。众士卒因连日饥疲,都暗怀去留之心,流言频起,言语多有不逊。陈元礼不能挟制,玄宗甚为忧虑。秦国桢上奏道:“众心汹汹之际,不可以威权驱迫,应当以情意感动他们。”玄宗认为有理。恰好成都守臣进贡常例春彩十万余匹到扶风,玄宗命陈列于庭,召众将士入至庭下,亲自临轩宣谕道:“朕年来昏耄,任托失人,以致逆贼作乱,势甚猖狂,不得不暂避其锋。你们仓猝从行,不及告别父母妻子,跋涉至此,劳苦已极,这是朕政治不德所致,心中甚愧。今将入蜀,道路阻长,人马疲瘁,远行不易,你们可各自还家,朕自与子孙及中宫内人等,勉力前往。今日与你们告别,可共分这些春彩,以助资粮。归见父母妻子及长安父老,为朕致意,望各自珍重,无需挂念。”言罢,涕泪沾襟。众人闻言伤感,也都涕泣,叩头奏道:“臣等死生,原从陛下,不敢有二心。”玄宗也挥泪不止,良久起身入内,还回顾众人说:“去留听凭你们,不忍相强。”秦国模在后宣言道:“天子仁爱如此,众心岂有不知感激的?”于是众人大哭而出。玄宗命陈元礼将春彩尽数赏给军士,流言自此顿息。

军心既定,玄宗即于次日起驾,望蜀中进发。行至河池地方,蜀郡长史崔圆前来迎驾,且说蜀土丰饶,甲士全备。玄宗欢喜,即令其在驾前引道,进入蜀境。路过一座大桥,玄宗问是何桥,崔圆说:“此名万里桥。”玄宗闻言,恍然点头说:“一行僧的话应验了,朕可无忧了!”你道什么是一行僧的话?原来唐朝有一神僧,法名一行,精通天文历法,曾造浑天仪、覆矩图,极为神妙,其数学与袁天罡、李淳风不相上下。玄宗曾幸东都,与他同登天宫寺西楼,徘徊瞻眺,慨然叹道:“朕抚有此山川,必得长享无忧才好。”因而问一行:“朕能始终无祸患吗?”一行说:“陛下游行万里,圣寿无疆。”玄宗当时闻此言,只当是祝颂之语。谁知今日远行西川,所过此桥,恰名万里。因此想到一行之言,至今始验。又想他说圣寿无疆,可知朕身无恙,所以心中欣喜说:“朕可无忧了!”

当下玄宗催促军士前行,没过多久,就抵达成都并在此驻跸。这里的殿宇宫室以及一切供御之物,虽都是草草搭建,不太齐整,但好在山川险峻,城郭完好坚固,贼寇势力已远,暂且可以安心居住。只是眼前少了那个最为宠爱的人,回想起前日马嵬驿发生的事,常常悲叹不已。高力士再三宽慰劝解,韦见素、韦谔、秦国模、秦国桢等人都上表请求赶紧制定讨贼的计划。玄宗降诏,让皇太子分别总管节制各军,但都没有立即让他出镇,只是特敕永王李璘充任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节度都使,让少府西监窦绍担任他的傅,任命长沙太守李岘为副都大使,当天就一同前往江陵坐镇。又下诏让太子充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兼任朔方、河北、平卢节度都使,负责收复长安、洛阳。

却不知在这道诏书下达之前,太子已经登基为天子了。你知道他怎么就登基为天子了吗?原来太子当日渡过渭水,来到彭城,太守李遵出城迎接,并奉献了衣粮。到平凉检阅监牧的马匹,得到了几万匹,又招募到三千多名勇士,军势逐渐振作起来。当时朔方留后杜鸿渐、六城水陆运使魏少游、节度判官崔漪、度支判官卢简金、监池判官李涵等五人,一起商议说:“太子如今在平凉,但平凉是个闲散之地,不是屯兵的地方。灵武地区,兵粮充足,要是把太子迎请到这里,向北收编各城的军队,向西征发河陇的劲骑,向南进军平定中原,这可是万世难逢的时机啊。”商议决定后,李涵给太子呈上笺书,并且登记了朔方的士兵、马匹、武器、粮食、布帛等军需物资的数量进献。杜鸿渐、崔漪亲自到平凉,当面启奏太子说:“朔方是天下劲兵聚集的地方,如今吐蕃请求和好,回纥归附,四方郡县都坚守阵地抵抗贼寇,等待复兴。殿下要是在灵武训练军队,向四方传布檄文,收揽忠义之士,稳步行军,逆贼不难消灭。我们已经让魏少游、卢简金在那里修缮宫室,准备物资粮食,专门等候殿下驾临。”广平王、建宁王都认为他们说的有道理,于是太子就率领众人到灵武驻扎。

过了几天,恰逢河西司马裴冕奉诏入朝担任御史中丞,他到灵武参拜太子,就和杜鸿渐等人商议决定,给太子呈上笺书,请求遵照皇上从马嵬驿出发时想要传位的命令,早日登基,来安定人心。太子不答应说:“皇上正在路途奔波,我怎么能擅自继承皇位呢?”裴冕等人上奏说:“将士们都是关中人,难道不日夜思念家乡吗?他们之所以不害怕路途崎岖,远涉沙塞,也是希望能攀龙附凤,来建立微小的功劳啊。如果殿下墨守成规而不通权达变,让人心一旦离散,伟大的功勋就不能再成就了!希望殿下能勉强顺从众人的情意,为社稷考虑。”太子还是没有答应,笺书一共上了五次,才被批准。天宝十五载秋七月,太子在灵武即位,就是肃宗皇帝,随即把本年改为至德元载,遥尊玄宗为上皇天帝。裴冕、杜鸿渐等人都加官进爵。

正准备上表奏闻玄宗,恰好玄宗任命太子为元帅的诏书到了。肃宗这时才知道玄宗车驾已经驻跸蜀中,随即派遣使者携带表文进入蜀地,把即位的事情奏闻。玄宗看了表文后高兴地说:“我儿顺应天命人心,我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于是下诏:“从今以后,章奏都改称太上皇。军国大事,先请示皇帝的旨意,仍然奏闻我。等到收复两京之后,我就不再干预政事了。”又命令文部侍郎、平章事房琯与韦见素、秦国模、秦国桢携带玉册玉玺前往灵武传位,并且告诉众臣不必再回来复命,就留在行宫,听从新君任用。肃宗流着泪拜领册宝,把它们供奉在别殿,不敢立即接受。

后来宋儒大多认为肃宗没有奉父命,就擅自称帝,说是乘危篡位,以子叛父。话虽这么说,但在危急存亡的时候,想要维系人心,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况且玄宗多次想要内禅,传位的说法已经宣之于口。如今肃宗在灵武即位这件事,只说是恭敬地遵守前命,在道理上还是可以宽恕的。说他是篡叛,似乎太过了。如果论他的差错,在于即位之后,宠爱张良娣,在军务繁忙的时候,还和她博戏取乐,这真是可笑啊。

然而即使如此,即位还可以,在本年就改元,这真是没有把父亲放在心上了;如果当时邺侯李泌早就在他身边,一定不会让他这样做。后人有诗感叹道:“灵武遽称尊,犹日遭多故。本岁即改元,此举真大错。当时定策者,无能正其误。念彼李邺侯,咄哉来何暮?”

闲话少说。且说当日天子向西巡狩,太子向北前行,那些时候为什么没有贼兵来追袭呢?原来安禄山没想到车驾会立即出发,告诫约束潼关的军士不得轻易进军。贼将崔乾佑屯兵观望,等到车驾已经出发几天之后,安禄山听到报告,才派遣他的部将孙孝哲,督兵进入京城。贼众进入京城后,看到左藏库充盈,就争相抢夺财宝,日夜纵酒作乐,一面派人前往洛阳报捷,专门等候安禄山到来。因此没有时间派遣军队追袭,所以车驾能够安全进入蜀地,太子前往朔方也没有阻碍,这也是天意啊。

安禄山到了长安,听说马嵬发生兵变,杀了杨国忠,又听说杨妃被赐死,韩、虢二夫人被杀,大哭道:“杨国忠是该杀的,可怎么又害了我的阿环姊妹呢?我这次来正想和他们欢聚,如今已经绝望,这怨恨怎么能消除!”又想起他的儿子安庆宗夫妇被朝廷赐死,更加愤怒。于是命令孙孝哲大肆搜捕在京的宗室皇亲,无论皇子皇孙,郡主县主,以及驸马郡马等国戚,全部杀戮。又命令将被杀的宗室男妇,都剖去他们的心,来祭奠安庆宗。安禄山亲自前往设祭,那天在崇仁坊高挂锦帐,排下安庆宗的灵座,行刑的刽子聚集众尸,正准备动手剖心。说来也奇怪,一时间天昏地暗,雷电交加,狂风大作。刽子手中的刀都被狂风刮去,插在城垛儿上。霹雳一声,把安庆宗的灵位击得粉碎,锦帐全被雷火焚烧。安禄山大为恐惧,向天叩头请罪,于是不敢设祭,命令将众尸一一埋葬。

看官听说,前日玄宗出奔的时候,原本要和众宗室皇亲同行的,因为杨国忠劝谏阻止而作罢。如今众人都遭屠戮,都是杨国忠害的,这个贼真是死有余辜啊。

当日众尸虽然免去了剖心的惨状,但凡是安禄山平日所怨恨厌恶的人,都被杀害,还说:“李太白当日乘醉骂我,今天要是在这里,定当杀了他!”又凡是杨国忠、高力士所亲信的人,也都被杀戮。朝官跟随车驾出行的,他们的家眷在京,也都被杀。只有秦国模、秦国桢的家眷,都在事先远远避开,没有遭到杀害。内侍边令诚投降,把六宫的锁钥奉献给安禄山,派人到处搜查各宫。搜到梅妃江采苹的宫旁,找到一具腐败女人的尸体,就错认梅妃已经死去,不再追寻。幸好梅妃没有被贼人搜去,上皇归来后,得以团圆偕老。可笑杨妃在仓皇遭难的时候,还心怀嫉妒,劝谏阻止天子,不让梅妃同行。那知道马嵬兵变兴起,自己的性命倒先断送了。后人有诗说:“自家姊妹要同行,天子嫔妃反教弃。马嵬聚族而歼旃,笑杀当初空妒忌。”

安禄山下令,凡是在京的官员,有不立即来投顺的,全部处死。于是京兆尹崔光远、故相陈希烈,与刑部尚书张均、太常卿张垍等人,都投降了贼寇。那张均、张垍,是燕国公张说的儿子。张垍又娶了帝女宁亲公主,身为国戚,世代蒙受国恩,是名臣的后裔,没想到败坏家声,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安禄山任命陈希烈、张垍为相,仍然任命崔光远为京兆尹,其余朝士都授予伪官,他的势力非常嚣张。然而贼将都粗猛贪暴,全无长远谋略。攻克长安后,志得意满,纵酒贪财,不再有向西出兵的想法。安禄山也心恋范阳与东京,不喜欢居住在西京。

第93回 凝碧池雷海青殉节 普施寺王摩诘吟诗

自古以来,忠臣义士的忠肝义胆是天生的,原本就不分贵贱。有很多人身为高官,世代享受优厚俸禄,平日里谈起忠义二字,也能侃侃而谈、言辞确凿,可等到面临大节、身处危难时,就把这两个字抛到一边,只想着保全自身和家族,躲避灾祸、追求福气,于是甘心投靠叛逆,改变立场侍奉仇敌。他们自己明知今日所作所为,必定会招致万年骂名、遗臭万年,却也毫不在意。偏偏有那些地位不高、并非清流的人,君主平日不过把他们当作俳优看待,即便他们在患难之际贪生怕死、背叛君主投降贼寇,人们也只会说这类人哪里懂得忠义,不值得过分指责。却没想到他们竟能感恩图报,在令人伤心惨目的时候,独自激起忠肝义胆,不躲避刀锯斧钺,痛骂贼寇而死。这使得当时被囚禁的孤臣,听闻此事后饱含哀伤、引发感慨,将其形诸笔墨、写成诗词。这不仅为死者在后世传名,也让自己在他年免除灾祸。由此可见,忠义之事不分贵贱,正是那些践行忠义的人,更能够感动人心。

且说安禄山虽然僭越称帝,占夺了许多地方,东西两京也被他窃据,但他原本只是乱贼行径,并没有深谋大略。他一心只留恋范阳故土,喜欢居住在东京,不乐意待在西京。进入长安后,他命令搜捕百官、宦者、宫女等,用军队护卫着将他们送往范阳,府库中的金银币帛以及宫闱中的珍奇玩好之物,都用车运往范阳贮藏。他还下令,梨园子弟和教坊诸乐工都要像往日一样侍奉,有敢隐藏躲避不出的,立即斩首。苑厩中所有驯象、舞马等物,不许失散,都要照旧整顿,以备玩赏。

看官听说,原来天宝年间,上皇留意于声色之事。每当举行大型宴集,先演奏太常雅乐,有坐部和立部。坐部的诸乐工都在堂上坐着演奏技艺,立部的诸乐工则在堂下站立演奏技艺。雅乐奏完后,接着是鼓吹番乐,然后教坊新声与府县散乐杂戏依次全部呈现。有时还命令宫女们各穿新奇艳丽的衣服,出到筵前清歌妙舞。那些装载乐器往来的,有山车、陆船等形制,都极其工巧。更奇特的是,每当宴饮至酣畅之时,命令御苑掌管大象的像奴,引领驯象入场。大象用鼻子擎着酒杯,跪在御前祝寿,这些都是平日训练好的。还曾训练了数十匹舞马,每当奏乐时,命令掌管马厩的圉人,把马牵到庭前。这些马一听到乐声,就都昂首顿足,回翔旋转地舞动起来,而且自然契合乐声的节奏。宋儒徐节孝先生曾作舞马诗:“开元天子太平时,夜舞朝歌意转迷。绣榻尽容骐骥足,锦衣浑盖渥洼泥。才敲画鼓预先奋,不假金鞭势自齐。明日梨园翻旧曲,范阳戈甲满关西。”

当年这类宴集,安禄山都能陪侍。那时他在旁仔细观察,心中充满艳羡,早已埋下不良的念头。如今反叛得志,便想照样取乐。由此可知,声色犬马、奇技淫物,恰恰足以引发大盗的觊觎之心。

那时安禄山所属各番部落的头目,听闻他得了西京,都来朝贺。安禄山想以神奇之事夸示哄骗他们,于是召集众番在便殿赐宴,对众人宣称:“我如今受天命为天子,不仅人心归附,就连那些无知的物类,也没有不感格效顺的。就像上林苑中所说的大象,见我饮宴,就来擎杯跪献;厩中的马,闻我奏乐,也都欣喜舞蹈,这难道不是神奇之事吗!”众番人听了,都俯伏呼万岁。

安禄山便传令,先让像奴牵出大象来看。不一会儿,像奴把那十数头驯象一齐牵至殿庭之下,众番人都注目观看,想看它们怎样擎杯跪献。没想到这些象儿抬眼望殿上一看,见殿上南面而坐的不是从前的天子,便都僵立不动,怒目直视。像奴把酒杯先送到一个大象面前,要它擎着跪献,那象却用鼻子卷起酒杯,抛出去数丈远。左右都大惊失色,众番人掩口窃笑。安禄山又羞又恼,大骂:“孽畜,如此可恶!”喝令把这些象都牵出去,全部杀掉。于是停罢宴席,众人不欢而散。当时有人作诗讥讽:“有仪有像故名像,见贼不跪真倔强。堪笑纷纷降贼人,马前屈膝还稽颡。”

安禄山被象儿弄得难堪,因而怀疑那些舞马或许也会一时倔强起来,不如不看了,于是命令把舞马尽数编入军营马队。后来有两匹舞马流落在逆贼史思明军中。史思明一日大宴将领,堂上奏乐,两匹马偶然被系于庭下,一听到乐声,就相对而舞。军士不知缘故,觉得怪异,就用力鞭打它们。两匹马被鞭打,以为是嫌自己舞得不好,越发摆尾摇头地舞个不停。军士大惊,棍棒交加,两匹马顿时被打死。贼军中有人晓得舞马之事,忙叫不要打时,它们已被打死了,岂不可笑?

话分两头,不必赘言。只说安禄山在西京恣意杀戮,因听闻前日百姓乘乱盗取库中财物,便下令让府县严行追究,并且允许旁人诬告。于是株连蔓引,搜捕穷治,几乎没有一天停止。又有刁恶之人挟仇诬告,官吏不问情由就追索,波及无辜,使他们身家不保。民间虽然无日不思念唐王,相传皇太子已收聚北方劲兵来恢复长安,不日将至。有时喧称太子的大兵已到,百姓们便争相奔走出城,禁止不住,市里因此一空。贼将望见北方尘土扬起,也都相顾惊惶。

安禄山料想长安不可久居,不如早回范阳,于是任命张通儒为西京留守,安忠顺为将军,总兵镇守关中;又命令孙孝哲总督军事,节制诸将,自己与其子安庆绪率领亲军及诸番将回守东都,择日起行。却在起行前一日,在内府四宜苑中的凝碧池上大宴文武官将,预先传谕梨园子弟、教坊乐工,一个个都要来侍奉。这些乐工子弟中,只有李谟、张野狐、贺怀智等数人随驾西走,其余如黄幡绰、马仙期等众人不及随驾,流落在京,不得不听凭安禄山拘唤,只有雷海青托病不至。

那日在凝碧池边的便殿上,摆设了许多筵席。安禄山坐在上座,安庆绪在旁边陪坐,众人按次序在下方列坐。酒过数巡,殿阶之下先大吹大擂,奏过一套军中之乐,然后梨园子弟、教坊乐工按部分班进入。

第一班依照东方木色,为首押班的乐官头戴青霄巾,腰系碧玉软带,身穿青锦袍,手执一面青幡,幡上写着“东方角音”四字,字是赤色,用红宝缀成,取木生火的意思。幡下引领二十名乐工子弟,都戴青纱帽,穿青绣衣,一簇儿站立在东边。

第二班依照南方火色,为首押班的乐官头戴赤霞巾,腰系珊瑚软带,身穿红锦袍,手执一面红幡,幡上写着“南方征音”四字,字是黄色,用黄金打成,取火生土的意思。幡下引领二十名乐工子弟,都戴绛绢冠,穿红绣衣,一簇儿站立在南边。

第三班依照西方金色,为首押班的乐官头戴皓月巾,腰系白玉软带,身穿白锦袍,手执一面白幡,幡上写着“西方商音”四字,字是黑色,用乌金造成,取金生水的意思。幡下引领二十名乐工子弟,都戴素丝冠,穿白绣衣,一簇儿站立在西边。

第四班依照北方水色,为首押班的乐官头戴玄霜巾,腰系黑犀软带,身穿黑锦袍,手执一面黑幡,幡上写着“北方羽音”四字,字是青色,用翠羽嵌成,取水生木的意思。幡下引领二十名乐工子弟,各戴皂罗帽,穿黑绣衣,一簇儿站立在北边。

第五班依照中央土色,为首押班的乐官头戴黄云巾,腰系密蜡软带,身穿黄锦袍,手执一面黄幡,幡上写着“中央宫音”四字,字以白银为底,兼用五色杂宝镶成,取土生金以及万宝土中生的意思。幡下引领四十名乐工子弟,各戴黄绫帽,穿黄绣衣,一簇儿站立在中央。

五个乐官共引领一百二十名乐人,齐齐整整地各依方位站定。才准备奏乐,安禄山传问:“你们乐部中的人都到齐了吗?”众乐工回答说其他人都到了,只有雷海青患病在家,不能同来。安禄山说:“雷海青是乐部中极有名的人,他若不到,就不算完美。可立即派人去唤他来,就算有病,也须扶病前来。”左右领命,飞快地去传唤。

安禄山一面让众乐人各自演奏技艺,于是凤箫、龙笛、象管、鸾笙、金钟、玉磬、秦筝、羯鼓、琵琶、箜篌、方响、手拍等乐器齐鸣,一时间吹的吹、弹的弹、鼓的鼓、击的击,声韵铿锵,悦耳动听。乐声正喧闹时,五面大幡一齐移动,引领众人盘旋交错、往来飞舞,五色绚烂,整个殿内生风,口中齐声歌唱。歌罢舞完,乐声才停,众人依旧各自按方位站定。

安禄山看了心中大喜,掀髯称快,说道:“我往年陪着李三郎饮宴,也曾见过这些歌舞,只是侍坐于人,未免拘束,怎比得上今日这般快意。如今所不足的,是不能再与杨太真姊妹欢聚了。”又笑道:“想我起兵已久,便得了许多地方,东西二京都被我攻取,赶得那李三郎有家难住、有国难守,平时费了许多心力教成这班歌儿舞女,如今不能自己受用,倒留下给我受用,岂非天数。我今日君臣父子相叙宴会,务必要极其酣畅,众乐人可再清歌一曲来劝酒。”

那些乐人听了安禄山这番话,不觉心中伤感,一时哽咽不成声调,也有暗暗流泪的。安禄山早已瞧见,怒道:“我今日饮宴,你们众人为何作此悲伤之态!”命令左右查看,若有泪痕者立即斩首。众乐人大惊,连忙拭去泪痕,强作欢颜。

却忽然听到殿庭中有人放声大哭起来,你道是谁?原来是雷海青。他本推病不至,被安禄山遣人强行逼来。等来到时,殿上正歌舞热闹,他胸中已极其感愤,又听闻这些狂言妄语,且又见安禄山恐吓众人,遂激起忠烈之性,高声痛哭。当时殿上殿下的人尽都震惊,左右正待擒拿,只见雷海青早奋身抢上殿来,把案上陈设的乐器尽皆抛掷于地,指着安禄山骂道:“你这逆贼,受天子厚恩却负心背叛,罪当万剐,还胡说乱道!我雷海青虽是乐工,却颇知忠义,怎肯服侍你这反贼!今日是我殉节之日,我死之后,我兄弟雷万春自能尽忠报国,少不得手刃你们这班贼徒!”

安禄山气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叫快砍了。众人将雷海青扯下,举刀乱砍,雷海青至死骂不绝口。

雷海青死后,安禄山怒气未消,命撤去筵席,将众乐人都拘禁起来等候发落。正传谕时,忽有探马来报:皇太子已在灵武即位,连年号都定了,如今以山人李泌为军师,命广平王、建宁王与郭子仪、李光弼等分别统领军马,准备恢复两京。又报令狐潮屡次攻打雍邱,无奈雍邱防御使张巡既善守又善战,令狐潮屡次被击败。

安禄山听闻这些警报,遂下令即日起程回东京,另议调遣军将应敌。西京所存的宫女、宦官、奇珍玩物及一切乐器与众乐人,尽数带往东京。临行之时,安禄山乘马经过太庙前,忽勒住马,命军士将太庙放火焚烧。军士们领命,顷刻间四面起火。安禄山立马观看,火刚燃起,只见一道青烟直冲霄汉。安禄山正仰面观看,不想那烟头像圆环般下来,直冒入安禄山眼中。他登时两眼昏迷,泪流如注,不便乘马,另驾轻车而去。自此安禄山害了眼病,日甚一日,医治不愈,竟双目失明了。

安禄山到东京后,双目失明,不见一物,心中焦躁,时常想唤那些乐人来歌唱遣闷。又因雷海青之事,心中疑虑,不敢与他们亲近,想把他们杀了,又惜其技能,便暂且留着备用。

且说雷海青殉节之事被人们纷纷传述颂扬,这感动了一位有名的朝臣。这位臣子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在上皇面前奏对钟馗履历的给事中王维。王维表字摩诘,原籍太原,年少时曾在终南山读书,开元年间进士及第,天性孝顺友善。他和弟弟王缙都有卓越的才华,王维更是博学多能,书画都达到了精妙的境界,名重一时,诸王驸马都以贵宾之礼相待他。他尤其精通乐律,所着的乐章,梨园教坊争相传习。曾有友人得到一幅奏乐的画图,不知道画的是什么曲子,王维一见便说:“这画的是《霓裳羽衣曲》第三叠第一拍。”当时有好事之人召集众乐工演奏《霓裳羽衣曲》,奏到第三叠第一拍时一齐停下,细看那些乐工吹弹敲击时手腕指尖的起落之处,和画图中所画的完全一样,众人无不叹服。天宝末年,王维官任给事中。

当安禄山反叛,上皇向西巡幸时,仓促间王维来不及随驾,被贼军俘获。他便服药致痢,假装患病,不接受伪命。安禄山一向看重他的才名,没有杀害他,派人将他伴送到洛阳,拘禁在普施寺中“养病”。王维本性极好佛理,被拘禁在寺中后,整日以禅诵为事。有时闲坐,他想起当年上皇梦中见钟馗挖食鬼眼,如今安禄山丧失双目,正应了这个预兆,如此看来,叛贼不久就会被扑灭。只是遗憾自己身为朝臣,没能随从车驾,反而被拘困在此,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瞻仰天颜。

正在悲思之际,忽听人说雷海青在凝碧池殉节,他细细询问缘由,得知了全部事情,十分伤感,望着天空哭泣。又想到梨园教坊所习的乐章中,很多是自己的着作,谁知今日却奏给贼人听,岂不是大大辱没了自己的文字。还想到雷海青虽然屈身乐部,平日却与众不同,是个有忠肝义胆的人,莫说贼人的骄态狂言,他耳闻目见之下,自然气愤难平。而那凝碧池本在宫禁之中,是大唐天子游幸的地方,如今却被贼人在那里宴会,实在是极为伤心惨目的事。

想到这里,王维取过纸笔,题诗一首:“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这首诗只是自写悲感之意,既没赞颂雷海青,也没拿给别人看。不想那些乐工子弟被安禄山带到东京后,因久仰王维大名,听闻他被拘禁在普施寺,便常到寺中问候,有人见到了这首诗,便你传我诵,一直传到肃宗的行在。肃宗听闻后动容感叹,时常吟诵这首诗。只因诗中有“凝碧池”三字,让雷海青殉节之事更加显着。

等到贼乱平定后,肃宗进入西京褒赠死节诸臣,雷海青也在褒赠之列。对于降贼和陷于贼中的官员则分别定罪。王维虽未曾降贼,却也是陷于贼中,本该有罪。他的弟弟王缙当时任刑部侍郎,上表请求削去自己的官职来赎兄长的罪。肃宗因记得凝碧池这首诗,赞许王维有不忘君主之意,特下旨赦免其罪,仍以原官起用,这是后话。

且说安禄山自双目失明后,性情愈加暴戾,虐待部下,使得人人自危。他心志狂惑,举动错乱,于是众心离散,连亲近之人都成了仇敌。真是恶贯满盈之际,上天先夺其魂魄。

第94回 安禄山屠肠殒命 南霁云啮指乞师

君王的尊贵如同上天、如同父亲,而违背天道、背弃父亲的人,罪行滔天不容赦免。然而若这类人被王师诛杀、伏法于国法之下,还算不上奇特。唯有叛逆之贼的报应,竟由逆子来执行——臣子刚背叛君主,儿子随即弑杀父亲,这既让人感到痛快,又让人觉得心寒。上天报应恶人,可谓巧妙地借他人之手行事。至于那些虽未做违背道义之事,却手握重兵、专制一方,全然不把国家土地存亡放在心上,只心怀私心、防备他人暗算、忌惮他人成功,坐视孤城危在旦夕的人,即便忠臣义士饿着肚子坚守、奋不顾身战斗,直至力尽神疲、痛心泣血地哀号求救,其情状不亚于当年申包胥在秦国朝廷痛哭,而他们竟拥兵不发、漠然视之,最终导致城池失陷、军将丧亡、百姓遭灾、忠良殒命,这类人与乱臣贼子又有何异,说来都令人发指!

且说安禄山自双目失明后,性情愈发暴戾,左右侍奉之人稍有不如意,便遭痛加鞭挞,有时甚至被直接杀死。他有个贴身内侍名叫李猪儿,日夜不离左右,却偏偏日日遭受鞭挞。更可笑的是,严庄作为他极亲信的大臣,也常因一言不合就遭鞭挞。因此,内外众人都对他心怀怨恨。安禄山深居宫禁,文武官将很少能见到他的面。此前他已立安庆绪为太子,后来他有个爱妾段氏生了个儿子叫安庆恩,安禄山因宠爱段氏,连带喜爱安庆恩,便想废掉安庆绪,立安庆恩为继承人。

安庆绪因失去父亲宠爱,时常遭鞭打,心中惊惧,无计可施,便私下召严庄入宫,屏退左右后秘密商议,寻求自保之策。严庄本就是个惯于劝人反叛的恶贼,近来又受安禄山鞭挞之苦,愤恨不已。他平日见安庆绪生性愚钝、容易操控,常暗自盘算:“若让他早日继位,便可凭我专权行事。”如今安庆绪来求计,他便动了歹心,想劝安庆绪行弑逆之事,却不好直接开口,只是沉吟不语。安庆绪再三追问:“我受父皇打骂还不算要紧,只怕他偏爱少子,将来有废立之举,先生务必给我出个长策才能无虑,还请不吝赐教。”

严庄慨然长叹道:“从来都说母亲受宠则孩子被抱,主上既宠幸段妃,自然偏爱段妃所生之子,将来废位之事必定会发生,殿下就别想继承大位了,只怕还有不测之祸,性命难保。”安庆绪惊愕道:“我没罪怎会如此?”严庄说:“殿下未曾读书,不知前代旧事,自古立一子废一子,被废的儿子有几个保得住性命的?总因猜疑忌惮,势必会赶尽杀绝,哪论你有罪无罪。”安庆绪闻言大惊:“若如此该怎么办?”严庄道:“以父亲的身份对待儿子,只能逆来顺受。”安庆绪问:“难道就无法逃避了?”严庄说:“古人云‘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这不过是说一家父子间教训督责时,若父母盛怒之下用大杖打来,若受重伤反使父母懊悔不安,还会让父母背负不慈之名,不如暂时逃避,所以说‘大杖则走’。如今父亲兼君主之尊,若起了杀子之心,只需一句话、一张纸就能成事,根本无处可逃,能逃到哪里去?”安庆绪道:“这非先生不能救我!”严庄说:“我若直言进谏,必定再遭鞭挞,还怕激怒主上,反加速灾祸,教我如何相救!”安庆绪道:“我是嫡出之子,若不能承袭大位已极可恨,怎肯连性命都丢掉?”严庄道:“殿下若能免于死亡之祸,便不会有废立之事了。”安庆绪道:“愿先生早示良策,我绝不束手待死!”

严庄假意踌躇半晌,说:“殿下既不肯束手待死,那若束手就必定会死,若想不死,就不能束手。俗谚说‘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话虽如此,但人逼到绝境就会生出计策。就像主上与唐朝皇帝,岂不是君臣?何况主上还曾是杨妃义子,也算君臣兼父子了,只因后来被逼迫得慌了,便不肯束手待死,竟起兵反叛,唐朝皇帝也奈何不了他,他不仅免于祸患,还攻城夺地、正位称尊,大快平生之志。由此推论,可见凡事须随时度势、敢作敢为,方可转祸为福,只是不知殿下能否行此万不得已之事?”安庆绪低头一想,说:“先生为我深谋远虑,我怎敢不从。”严庄道:“虽然如此,必须借一人之手,此人非李猪儿不可,我会秘密告知他。”安庆绪道:“凡事全仗先生扶持,迟则生变,越快越好。”严庄应诺,辞别出宫时,恰好遇见李猪儿在宫门首,便约他晚间到府中相商。

当晚李猪儿果然来到,严庄在密室置办酒菜,二人相对小饮。严庄笑问:“足下近日又挨了多少鞭子?”李猪儿愤然道:“别提了,我前后受的鞭子已不计其数,不知要被打到何时!”严庄道:“莫说足下,就连我身为大臣也常遭鞭挞,太子以储君之尊也屡被鞭挞。圣人说‘君使臣以礼’,又说‘为人父,止于慈’,主上这般作为,哪是对待臣子的礼仪、慈父的之道?如今天下尚未平定,万一内外人心离散,大事就完了!”李猪儿道:“太子还不知道,主上早已怀废长立幼、废嫡立庶之意,将来还有不可知之事。”严庄道:“太子岂会不知,日间正与我共虑此事。我想太子为人仁厚,若他早袭大位,我和你定有好处,不止免于鞭辱。怎地想个妙策,逼主上禅位于太子才好。”李猪儿摆手道:“主上如此暴戾,谁敢进此言,如何逼得了他。”严庄道:“若不然,我是大臣或许还略存体面,不便屡遭挞辱,足下身为内侍,将来不止于鞭挞,只恐他喜怒无常,一时断送了性命。”

李猪儿听闻,不觉攘臂拍胸道:“人生在世总是一死,与其无罪无辜俯首被杀,不如惊天动地做一场,拼得碎尸万段,也能留名后世!”严庄引他说出此话,便抚掌而起:“足下若真能行此大事,决不至于死,还能做个活命的功臣!只是你主意已定?”李猪儿道:“我意已决,但恐非太子之意,他顾着父子之情,怎肯容我胡为?”严庄道:“不瞒你说,我已启过太子,太子也因失爱于父怕有祸患,对我说‘凡事任你们做去’。我因知足下必与我同心,故特来相商。”李猪儿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明晚便行动。趁他这两日因双眼作痛,不与女眷同寝,独宿便殿,正好动手。但他常藏利刃于枕畔,明晚先窃去,便可无虑。”说罢作别而去。

次日,严庄与安庆绪秘密约定在黄昏时分动手。安庆绪和严庄各自暗中携带短刀,借口奏事,径直走进便殿大门,值殿官员不敢阻拦。此时安禄山已在帏帐中安睡,双目失明的他不知来者何人。正当他准备发问时,李猪儿突然持刀冲入帐中,掀开被子——只见安禄山袒露着大腹。说时迟那时快,李猪儿举刀直砍其肚腹。安禄山剧痛之下,急忙伸手去枕畔摸利刃,却早已不翼而飞,只能用手撼动帐竿大喊:“这必定是家贼作乱!”话音未落,数斗肚肠已流出,他大叫一声,身子挺了几挺便气绝身亡,此时正是肃宗至德二载正月。可恨这贼子背君叛乱、屠戮忠良、虐害百姓,罪恶滔天,今日竟被弑而死,乱臣贼子遭此弑逆之报,实乃天道昭彰。后人有两首“挂枝儿”词说得好:

“安禄山,你本是张守珪的走狗,犯了死刑却侥幸留下驴头。怎敢拥兵逞强,学那虎争龙斗?你本就是狼子野心,人说你是猪首龙身的怪兽,到今日作孽的猪龙,竟死在猪儿之手!”

“安禄山,你辜负了唐明皇的宠眷,难道不记得拜母妃时,皇上钦赐的洗儿钱?怎么就想以燕代唐,霸占江山?可笑你打家贼的鞭子何其沉重,却怎禁得住刺穿大腹的刀刃太尖?只见你数斗肠流,为何没一点赤诚之心!”

安禄山被杀后,左右侍者正惊骇时,安庆绪与严庄已持短刀赶到,喝令众人不许声张。众人一来平日被安禄山鞭打虐待,今日正暗自庆幸他的死;二来见安庆绪和严庄做主,便都不敢妄动。严庄让人在床下掘了数尺深的坑,用毡子裹住安禄山的尸体埋下,告诫宫中之人不得泄露。次日一早,便宣称安禄山病情骤危,下令传位给安庆绪。于是安庆绪僭越登基,秘密派人将段氏与安庆恩缢死,假意尊安禄山为太上皇,重赏诸将官爵以收买人心。过了几日,才传出安禄山的死讯,命众臣不必入宫哭灵,从床下挖出尸体时,已腐烂不堪,便草草入殓发丧埋葬。

严庄见安庆绪昏庸无能,担心众人不服,便不让他与外人相见。安庆绪每日沉溺酒色,凡是安禄山宠爱的姬妾,都与他有不端行为。大小事务都由严庄决断,严庄被封为冯诩王。严庄以安庆绪的名义,派伪汴州刺史尹子奇率领十三万大军进攻睢阳城,睢阳太守许远向雍邱防御使张巡求救。

再说张巡在雍邱时,南霁云和雷万春已投入他麾下担任郎将。当皇帝车驾西巡时,贼将令狐潮进攻雍邱,张巡率领南、雷二人及诸将佐全力抵抗。令狐潮与张巡本是旧同学,便派使者送信,申述往日情谊,还说天下存亡未定,坚守孤城无益,不如早日归降。张巡部下有六位大将也劝他投降,张巡大怒,在堂上设天子画像,率众朝拜哭泣,晓以大义,众人皆受感动振奋。张巡于是斩杀来使,并将劝降的六将斩首,从此人心更加坚定。

坚守许久后,城中缺箭,张巡命人制作千余草人,蒙上黑衣,乘夜用绳子吊下城去。贼兵惊疑之下乱箭齐射,张巡遂得箭无数。次日夜晚,仍用草人吊下,贼兵都大笑不止,不再防备。张巡便挑选五百壮士吊下城,径直冲向贼营,贼兵猝不及防,顿时大乱,弃营而逃,被杀伤众多。令狐潮愤怒之下亲自督兵攻城,张巡派雷万春登城探视。雷万春刚听闻兄长雷海青殉难的消息,正哀愤交加,哭过之后便咬牙切齿地上城,刚举目观望,不料贼兵连发弩箭,他面上连中六箭,却仍挺然站立不动。令狐潮远远望见,以为是木偶人,直到见他用手拔箭,鲜血满面,才知是雷万春,大为惊骇。

不久,张巡亲自登城,令狐潮望着楼上喊道:“张兄,我见雷将军便知你军令森严,但天意又如何呢?”张巡说:“你连人伦都不懂,怎知天意?你平日也谈忠说义,如今忠义何在?不必多言,可即刻一决胜负。”说罢率兵出战,士兵皆奋勇争先,生擒贼将十四人,斩首八百余级。令狐潮败入陈留,残部屯驻沙涡,张巡乘夜袭击,又大破贼军,奏凯而回。

忽有探马来报:“贼将杨朝宗欲引兵袭击宁陵,断绝我军归路。”张巡便分兵守雍邱,自己率部星夜赶至宁陵,恰好许远也引兵前来,两军合战,昼夜数十回合,大破杨朝宗部,斩首数千级。捷报传至行在,肃宗下诏任命张巡为河南节度副使,许远也加官进爵,仍守睢阳。

此时尹子奇进攻睢阳,许远因兵少,派使者向张巡求救。张巡认为睢阳是要地,不可不坚守,便从宁陵引兵三千至睢阳,与许远所部合兵不过七千。张巡与南霁云、雷万春等将领合力出战,屡次得胜。张巡想放箭射尹子奇,无奈不识其面,便用篙杆当箭射去,贼兵以为城中箭已用尽,将篙矢呈给尹子奇,张巡因此认清其相貌,命南霁云射箭,射中尹子奇左眼。

自此许远将战守事宜全交张巡指挥。张巡真是文武全才,不仅善战更善谋,行军不拘古法,随机应变出奇制胜。他生性忠烈,每临战杀贼都咬牙怒恨,牙齿多有碎损,却还能在军务繁忙之际不废吟咏。一次登城楼时遥闻笛声,便作《军中闻笛》诗:“茹荛试一临,敌骑附城阴。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门开边月近,战苦阵云深。旦夕更楼上,遥闻横笛音。”

许远此前在睢阳城中积有军粮百余万石,后来被宗藩虢王李臣调走一半分给其他郡,许远虽不愿也无可奈何,因此睢阳城中粮少,此时已渐渐告罄,每人每日只给米一二合,混杂着茶纸树皮为食。

贼兵攻城更急,造了如虹般的云梯,让三百勇卒立于其上,推梯临城欲腾空而入。张巡早有预知,让人在城墙暗中凿了三个穴,等云梯将近,每个穴中伸出一根大木:一根木顶住云梯使其不能前进,一根木上有铁钩挽住云梯使其不能后退,一根木上置铁笼盛火药,发火焚烧,云梯当即中断,梯上军士被火烧后跌落而死。贼兵又造木驴攻城,张巡命人熔金汁浇灌,木驴登时熔化。凡此种种拒守之事,张巡都能应机立办,贼兵叹服其智,不敢再强攻,只在城外列营围困。张巡与许远分城而守,与众人同吃茶纸,不再下城。

当时大帅许叔冀在谯郡、贺兰进明在临淮都拥兵不救,而临淮离睢阳更近,张巡便命南霁云前往临淮借粮求救。

南霁云领命后,率领三十名骑兵出城突围。数万贼兵阻挡在前,霁云纵马直冲敌阵,左右开弓,箭无虚发,贼兵纷纷溃退,他遂突出重围抵达临淮,见到贺兰进明时涕泪横流地请求救援。谁知进明一来向来与许叔冀不和,担心分兵外出会被袭击;二来心怀妒忌,不想让许远、张巡成就大功,竟不肯发兵,也不借粮米,还说:“如今睢阳想必已经失陷,我即便发兵借粮,也来不及了!”霁云急切道:“睢阳正死守待救,大军速去,必定不会陷落。若真已失陷,我南八身为男儿,甘愿以死向大夫谢罪。”进明依旧不答应。

霁云愤然道:“睢阳与临淮如同皮毛相依,睢阳若陷,临淮也会遭殃,怎能不救?”说罢仰天恸哭。进明欣赏他的忠勇,想将他留下,便用好言抚慰,还命人设宴款待,奏乐劝酒。霁云大哭道:“我来时,睢阳城中已断粮一个多月了,如今即便独自进食,怎能下咽?大夫坐拥强兵,却无分灾救患之意,这岂是忠臣义士的作为?”说罢狠下心咬下自己一根手指,给进明看道:“我已无法传达主将的心意,请留下这根手指作为信物,我回去便与主将同死!”一时间指血与泪血泉涌而出,在座宾客都为之落泪。进明仍决意不救,又料想霁云留不住,便将他送走。

这真是千古可恨之事,所以至今张睢阳庙中,还铸有一尊贺兰进明的铜像,他裸体被绑,跪于阶下,任人敲打以泄此恨。后人也有两首“挂枝儿”词感叹:

“进明呵,你也吃着唐家的俸禄吗?众人盼你拯救灾危,他冒险来求救;谁知你拥着强兵,竟不肯相救。未见你兴师前往,倒想将他的勇士强留。可怜那南八男儿,十指只剩九根在手。”

“进明呵,你不顾千年的唾骂,任南八苦苦求救,你全不听他,眼睁睁看他把指头咬下。他当时临去空自咬指,我今日说来也恨得咬牙,真该把你这睢阳庙里的铜人,也狠狠敲打!”

南霁云从临淮奔到宁陵,与偏将廉坦率领数百步骑,冒死突围至睢阳城下,与贼兵力战,砍坏贼营才得以入城。城中人听闻救兵不至,无不痛哭,有人提议弃城而走。张巡、许远婉言劝谕众人:“睢阳是江淮的保障,若弃城而去,贼兵必定长驱东下,江淮就保不住了。况且我们众人饥饿疲惫,即便逃走也走不远,只会遭残杀!临淮虽不来相救,难道诸镇中就没有一个仗义的吗?不如坚守以待。只是城中绝粮,怎忍心让你们同受饥寒,如今任你们自便,我二人身为朝廷守土之臣,理应以身守城,不敢言去!”众人闻言深受感动,愿同心竭力坚守此城。

茶纸吃完了就杀马吃,马吃完了就张网捕雀、掘地找鼠吃,雀鼠也吃完了,张巡杀掉自己的爱妾,许远烹煮自家的僮仆,给士卒享用。人心愈发感怀,明知必死,却始终没有背叛之志。又挨过数日,军将们都瘦弱患病,无法拒守,贼兵于是登城。张巡向西拜了两拜道:“臣力竭了!不能保全城池报答朝廷,死后当化作厉鬼杀贼!”如今盛京慈仁寺所塑的青魈菩萨,赤发蓝面,口衔巨蛇,状如夜叉,据说就是张睢阳立誓化作厉鬼的形象。

城破后,张巡、许远二公及诸将都被擒获。尹子奇将许远解赴洛阳,张巡与南霁云等共三十六人都遇害。张巡至死神色如常,雷万春、南霁云都骂不绝口而死,其余十余人也无一肯屈节。后人有诗赞道:“张巡先殒固尽忠,许远后亡亦矢节。从死不独有南雷,三十六人同义烈。”

睢阳失陷三日后,河南节度使张镐的救兵到来。原来张镐听闻睢阳危急,兼程来援,还担心来不及,先派飞骑传檄给谯郡太守闾丘晓,让他速率本部兵先去。闾丘晓向来傲慢凶狠,不遵节制,竟按兵不动。等张镐赶到,城已破三日。张镐大怒,令武士擒来闾丘晓,在军前杖杀。

第95回 李乐工吹笛遇仙翁 王供奉听棋谒神女

人生在世,并非只有忠孝节义、功勋事业和道德文章能够流芳后世、永垂不朽。即便只是微小的一技之长,若能专心致志钻研,也足以超越同类、独步一时。而且当技艺精妙入神时,不仅能得到君主的赏识,甚至可能感动神仙,让自身经历成为流传千古的佳话。

张镐杖杀闾丘晓后,便写信给贺兰进明,斥责他不救睢阳。此时恰好听闻朝廷有旨,命张镐镇守临淮,让贺兰进明移驻别处。张镐于是率兵攻打睢阳城,与尹子奇大战。激战正酣时,忽然阴云密布,寒风扑面,贼兵都听到鬼哭神号之声,空中仿佛有鬼神之兵前来冲击,顿时大乱,四散奔逃。

尹子奇兵败,只得弃了睢阳城,退往陈留。没想到陈留百姓痛恨他荼毒睢阳、痛惜忠良被害,竟出其不意发动攻击,斩杀尹子奇后开城投降。张镐安抚百姓完毕,分兵留守,随后率军回镇,并将睢阳死难诸臣的事迹详细上奏朝廷。此时恰逢上皇有手诏送到肃宗行在,命令褒奖录用死节之人。

上皇在蜀中,因身边少了杨贵妃,时常愁闷。梨园子弟又大半散失,侍奉的人不多,更添不快。幸好有高力士日夜陪伴,时常劝解。听闻安禄山焚毁祖庙、杀害宗室、残虐臣民,上皇捶胸顿足,十分哀痛。随后又传闻安禄山已死,便叹恨道:“朕恨不得亲手将此贼碎尸万段!”

上皇追念故相张九龄,当年他曾说安禄山有反相,不应赦免其死罪,真是先见之明。当时若听从他的建议,何至有今日之祸。于是特遣中使前往曲江,到张九龄墓前致祭,还亲自撰写了祭文,让中使带到墓前宣读。

上皇派遣祭祀张九龄后,又厚待他的家人,随即降下手诏,命朝臣查录所有死难忠臣,申报给新君并加以抚恤,不得遗漏。听闻雷海青在凝碧池殉节,上皇赞叹不已。张野狐趁机启奏:“梨园旧人黄幡绰之前被贼囚禁,如今从东京逃来,想要觐见陛下。但因失身陷贼,怕陛下治罪,所以犹豫不敢前来。”

上皇道:“你们俳优之辈,怎能都像雷海青那样殉节?失身贼中,不必过分苛责。黄幡绰既然从贼中逃来,一定知晓雷海青殉节的详情,朕正想问他,可宣他进来。”左右领旨,将黄幡绰宣到。黄幡绰在阶前叩首,流泪请罪。

上皇赦免了他的罪,问道:“雷海青在凝碧池殉节时,你也在那里吗?”黄幡绰道:“此事臣亲眼目睹。”上皇便让他详细奏来,黄幡绰就把安禄山如何设宴奏乐、众乐工如何伤感落泪、安禄山如何要杀落泪之人、雷海青如何大哭并抛掷乐器骂贼而死等事一一奏闻。

上皇叹息道:“海青竟能如此尽忠,那班张均、张垍之流,真是禽兽不如!”又问黄幡绰:“你当时也落泪了吗?”黄幡绰道:“触目伤心,怎能不落泪?”

此时内监冯神威在侧,以前黄幡绰曾在言语中戏耍过他,心中不悦,便奏道:“这话是假的。奴婢听闻,幡绰在贼中对安禄山极其谄媚。安禄山在宫中梦到纸窗破碎,幡绰解释说这是照临四方的征兆;安禄山又梦到自己所穿袍袖很长,幡绰又解释说这是‘垂衣而天下治’。如此阿谀奉承,岂是会落泪的人?”

上皇随即问黄幡绰:“你果真说过这些话吗?”黄幡绰本就是个极滑稽善戏谑的人,平日在御前就惯会插科打诨、取笑逗乐,此时若惊惶抵赖就没意思了。他不慌不忙,从容奏道:“安禄山确实做了这两个梦,臣也确实说了那些话。臣因安禄山做了这两个不祥的梦,知道他必定失败,所以不直言取祸,只用巧言应对,正是想留下这微小的身躯,再次目睹陛下天颜。”

上皇道:“怎么见得这两个梦不祥,你就知道他必定失败?”黄幡绰道:“纸窗破碎,是说他不容继续伪装;袍袖过长,是说他难以施展手段,这难道不是必败的征兆吗?”上皇听了,不觉大笑,于是命他仍旧侍奉御前。

自此,上皇时常让黄幡绰在身边,询问东西二京的事情。黄幡绰担心触动圣心,应答时便夹杂诙谐之语,常逗得上皇发笑。

忽然一日,又有一个梨园旧人前来,你道是谁?原来是笛师李谟。圣驾西行时,李谟带着一个随从奔走追随,不想走慢了没跟上,落在后面。遇到哥舒翰的败残军马冲来,前路难行,慌乱中无处逃匿,只好暂时躲进一个山谷中的古寺里。寺僧得知他是御前供奉之人,不敢怠慢,留他暂住了五七日。

一晚月朗风清,随从先去睡了,李谟心中烦闷,还不想睡,又喜爱这风清月白的夜景,徘徊观赏了一阵,便从行囊中取出平日吹奏的笛子,独自走出寺门,在一棵大树下的石台上坐下吹了起来。笛声嘹亮,响彻山谷。刚吹完,就见园林中走出一个彪形大汉,大步流星来到近前,仔细一看,竟是个虎头人!

李谟大惊,那虎头人身穿白褡单衣,露腿赤足,在寺门槛上伸开腿坐着,说道:“笛声很妙,可再吹一曲。”李谟此时不敢不吹,只得定了定神,吹起一套繁复的曲调。虎头人听到畅快处,不觉瞑目睡去,横卧在门槛上,片刻间鼾声如雷。

李谟想跨进寺门,又怕惊醒他惹麻烦,回首四顾,没处藏身,只得将笛子放在草丛间,用尽气力爬上大树,一直爬到极高处,借树叶遮掩,伏在那里。

没过多久,虎头人醒了过来,发现吹笛子的人不见了,懊悔地说:“真遗憾没有早点吃掉他,让他跑掉了。”于是站起身,朝着空中长啸一声,就有十多只老虎腾跃着来到他面前,低着头趴在地上,像是在朝拜。虎头人说:“刚才有个吹笛子的小孩,趁我睡熟的时候逃跑了。我刚才在门槛上躺着,料想他不敢进寺,一定是跑到别的地方去了,你们分路去搜捕他。”众虎于是四散奔去,虎头人依然蹲坐在那里不动。

大约五更之后,众虎都回来了,都作人言说道:“我们四路追寻,没有找到。”正说着,恰好月落,斜照之下,看到树上有人影。虎头人笑道:“我还以为有云行雷掣,原来在这里!”于是和众虎望着树上,跳起来抓取。幸好那棵树很高,它们跳跃着抓不到。李谟此时吓得魂不附体,浑身颤抖,几乎从树上掉下来,只能紧紧抱着树枝。

正在危急时刻,忽然听到空中有人大声喝道:“这是御前之人,你们这些孽畜,不得猖獗!”于是虎头人和众虎一时间都惊慌散去。过了一会儿,天亮了,仆人来找他,李谟才从树上下来。幸好那支笛子还在草丛里,没有损坏,他便仍旧收了起来。

李谟受了这场惊吓,病了好几天。病好之后,正要动身,恰好有旧日相识的京官皇甫政,新任越州刺史,在赴任途中偶然来到山寺借宿,遇见了李谟。两人互叙寒暄,皇甫政问李谟:“你打算去哪里?”李谟说:“打算西行,追随皇上的车驾。”皇甫政说:“近日西边一路兵马众多,怎么能冒险前行?不如先和我一起到越州暂住,等稍微平定一些,再西行也不迟。”李谟答应了,于是告别寺僧,跟着皇甫政曲折来到越州,就住在刺史署中。

越州有个镜湖,是名胜之地,皇甫政公事之余,常和李谟到那里观赏。李谟说:“湖光惹人喜爱,尤其适合在月夜观赏。”皇甫政点头说:“我也正想在月夜泛舟湖上游玩。”于是在月明之夜,在舟中备下酒肴,约集同僚,同李谟一起泛舟湖上饮宴。但见月光如水,水光映月,船在湖中游弋,如同在空际遨游,正合了苏东坡《赤壁赋》中的两句:“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众官饮酒到半酣,都想听李谟吹妙笛,说:“当年勤政楼头一曲笛音,止住了千万人的喧哗,天下传闻这是绝技。今晚有幸相聚,切勿吝惜赐教。”皇甫政笑道:“李君所用的笛子,我已经携带在此了。”众官都高兴地说:“那可太好了!”李谟谦逊了一番,取出笛子吹了起来,那声音美妙,真足以怡情悦耳,听者无不啧啧称叹。

一曲刚终,只见前面有一叶扁舟,一个童子划着船前行,船上站着一个老翁,口中高声叫道:“好美妙的笛音,能否容我登舟一听?”众人在月下看他:胡须稀疏,相貌堂堂,身着野服,头戴葛巾,绝似仙家的装束;敞开衣襟,挥动着拂尘,更有一番名士的风流。果然顾盼之间不同寻常,言谈不俗。

众官看了,知道他不是普通人,不敢轻视,立即请他到大船中,以礼相见。老翁说:“山野之人,多有唐突,希望不要见罪。”众官请他坐下,老翁说:“我偶然在月下游玩,忽然听到笛声甚佳,所以冒昧至此,想要说些看法。”李谟说:“拙技不足一听,承蒙老丈闻声而来,定是知音,正想向您请教。”

老翁说:“刚才所吹的是《紫云回》曲,这调出自天宫,如今尊官已尽得其妙,但在婉转之际,未免稍微涉及番调,为什么呢?”李谟惊叹道:“老丈真是精通音律,我初学笛子时,所跟随的老师确实是番人。”老翁说:“笛,就是‘涤’,是用来涤除邪秽而归于雅正的,怎么可以杂以番调呢?应该全部脱去为好。”李谟拱手道:“谨受教。”

老翁问:“尊官所吹的笛子,是平日惯用的吗?”李谟说:“这笛子是紫纹云梦竹所造,出自皇上所赐,正是平时用熟的。”老翁说:“紫纹竹生长在云梦之南,在每年七月望前生,但今年七月望前生的,必须在明年七月望前砍伐,如果过期砍伐,那么它的音色就会滞涩;如果先期砍伐,那么它的音色就会浮浅。刚才细听笛音,颇有轻浮之意,应当是先期砍伐的。这笛子只可吹和平繁縻的曲调,如果吹金石清壮的曲调,笛管必将碎裂。”

众官听了,都不肯相信,李谟口中虽然应着,心里也还半信半疑。老翁说:“你们如果不信,老朽请试一吹。”说罢,便取过李谟所吹的笛子,吹起一曲金石调,果然声音清壮,足以让潜龙起舞、寡妇哭泣。李谟与众官都听得呆了。等到吹到入破之时,众人正听得入神,忽地“刮刺”一声,笛子裂成两半,众人这才惊叹信服。

老翁笑道:“损坏了佳笛,这可怎么办?老朽偶然带了两支笛子在此,当把其中一支奉偿。”于是从衣裾中取出两支笛子,一支极长,一支稍短,就把短的送给李谟说:“请试试吹奏。”李谟接过来,略一吹弄,果然应手应口,远非其他笛子可比,心中欢喜,再三称谢。

皇甫政笑道:“从来说宝剑赠与烈士,红粉寄与佳人。老丈既然把我的朋友当作知音,何不把那一支也惠赐给他?”老翁说:“不是敢吝惜,其实那一支笛子,不是人间所能吹奏的;即使相赠,也未必能吹。”李谟说:“小子愿意一试。”老翁便把那支笛子递过来,李谟吹了再三,都不入调,而且也不怎么响亮。

老翁说:“这不是人间的笛子,本来就不容易吹奏。”李谟说:“这笛子想来非老丈不能吹,一定要求您赐教。”老翁摇头道:“人间吹不得。”李谟问:“人间吹了会怎么样?”老翁笑道:“尊官前日在山谷中所吹的,不过是人间的笛音,尚且有虎妖闻声而至;如今在湖中吹动那支笛子,岂不是要大惊蛟龙?”

众人闻言,都说:“不信有这等事。”老翁说:“你们如果一定要听,老朽试略吹一下;倘若有变动,希望不要惊讶。”于是取过那支笛子,信口一吹,声音震耳,树头宿鸟都惊飞叫噪;吹到五六声之后,只见月色惨黯,大风顿起,湖水鼓浪,巨鱼腾跃,全船的人都大为惊骇,都说:“莫吹罢!莫吹罢!”老翁呵呵大笑,收过笛子,起身告别,众人挽留不住。

李谟说:“还不曾拜问尊姓大名。”老翁笑道:“前晚在空中喝退虎妖的就是我,不需要再问姓名。”说完,耸身跃入小舟,童子划船如飞,顷刻间就不见了。众人又惊又喜,都赞叹李谟的妙笛能使仙翁来降。

李谟自得了仙翁所授的笛子,技艺更加精湛。皇甫政因为他是御前侍奉的人,不敢久留,打听到路途稍通,就资助盘费,送他起行。没过多久,李谟来到蜀中,先投谒高力士,被引至上皇驾前朝见。上皇怜悯他一路跋涉而来,赐给他衣帽,仍令他侍奉御前。

李谟将途中遇仙之事,从容启奏。上皇本就喜好神仙,听闻他的奏报,十分叹异。高力士趁机奏道:“老奴从前听说翰林院的棋待诏王积薪,也曾在旅途中遇仙。”上皇说:“这事朕没有听说过,王积薪如今在这里,当面问他。”于是传旨,宣王积薪觐见。

王积薪是长安人,原本是世家大族的后裔。他从小就喜好下棋,多次向擅长下棋的人请教,于是成为了下棋高手。少年时,他曾和四五位贵族子弟在长安城外一个有名的园亭中宴会。正当畅饮之时,忽然有一个人骑马来到园门口下马,昂首挺胸地走进来。看他的打扮,不文不武,对着众人拱手笑道:“诸位雅兴聚会,我本不该来打扰;只是因为口渴,想讨杯酒润润喉咙,不知肯不肯赐给我?”王积薪见他气度不凡,知道不是普通人,不等众人开口,就先起身迎接作揖,请他坐上座。那人也不推辞,便坐下了。王积薪取大杯斟酒送上,那人接过来一饮而尽,叫再斟酒。王积薪一面再斟酒,一面供他吃菜。那些众少年都是贵公子,平日不把人放在眼里,如今见此人突然到来,又很傲慢,心中都愤愤不平。但不知他是什么人,又不敢上前询问。其中一个少年便举杯出令说:“我们各自说家世,最尊贵显达的,饮三杯,请客人先讲。”那人笑道:“我请先饮三杯然后再说。”王积薪便让童子快斟酒。那人连饮三杯,起身离座,向众人拱手道:“我高祖是天子,曾祖是天子,祖父是天子,父亲是天子,我本身也是天子。”说完,大步出门,上马疾驰而去。众人正面面相觑,惊讶不已,早有内监和侍卫等人,策马前来寻问。原来那时玄宗常微服私访。这一天他改换衣装,出城游玩,因而偶然与众少年相遇。次日,玄宗命高力士查访得知,那敬酒的少年是王积薪,特召他入宫觐见,给予丰厚赏赐,并且说:“那些少年自夸家世,真是乞丐相,只有你高雅令人喜爱。”于是命送他到翰林院读书,后来知道他擅长下棋,便任命他为棋待诏。

王积薪有了这样的遭遇,每日侍奉皇帝;等到安禄山作乱,皇帝向西巡幸之时,众多官员随行。王积薪带着一个老仆,随众人奔走。无奈蜀道险峻狭窄,每当休息住宿时,旅店多被贵官占住,王积薪只得沿途向民家借宿。一日绕路走了很远,沿着山溪前行,不知不觉走进一个荒村。当时已近黄昏,那村中只有一户人家,三间茅屋,柴门半掩。王积薪主仆敲门求宿。里面走出一个老婆婆,说道:“这里只有我和一个儿媳妇住着,本不该留外客在此。但除此之外再没有住宿的地方,客官可暂且在廊檐下住一夜吧!”王积薪道谢说:“这样就足够了!”婆婆拿来些茶汤和几个面饼供给客人,道了晚安,关上柴门,自己进去了。王积薪听到她婆媳二人各自在一间屋里,各自关门睡觉。王积薪主仆睡在廊下,老仆早已睡着,王积薪辗转未眠。忽然听到那婆婆叫应媳妇说:“良宵无法消遣,我和你下一局棋怎么样?”媳妇答应说:“既然如此,很好。”王积薪惊讶道:“乡村妇女,怎么懂得下棋?而且二人东西各住,怎么对弈?”便爬起来从门缝里看,里面黑洞洞的,都已灭烛了,于是把耳朵贴在门扉上细听。听到婆婆说:“让你先下。”媳妇说:“我在东五南九下子了!”停了半晌,婆婆说:“我在东五南十二下子了!”又停了半晌,媳妇说:“我在西八南十下子了!”又停了半晌,婆婆说:“我在西九南十四下子了!”每下一个子,都要思考很久,夜到四更,共下了三十六子,王积薪一一秘密记下。忽然听到婆婆笑道:“媳妇你输了,我只胜你九子罢了!”媳妇说:“我错算了一步,本来应该输。”从此寂静无声。

天明开门,王积薪整理衣服进去拜见,看那婆婆鬓发斑白,神采奕奕,完全不像乡村老妇。王积薪请求见她的媳妇,婆婆立即叫媳妇出来相见,你道那媳妇是什么模样?虽是村家装束,却自然光彩动人。举止安闲,不亚于闺中的秀女;丰姿潇洒,也如同山林间的风度。如果遇到楚襄王,定会怀疑是神女;即使不是蓝桥驿,也宛如是云英。

王积薪相见后,就叩问下棋的道理。婆婆说:“我们婆媳无法消遣这良宵,偶尔对局,怎么值得让贵客听闻?”王积薪再三请教,婆婆说:“下棋虽是小技艺,其中自有妙理。尊官既然喜好这个,必定擅长这个,现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布局下子,让我看看,或许能进一言商议。”于是取来棋局棋子,王积薪用尽平生的本事布置,还没下到四五十子,只见那媳妇微微含笑,对婆婆说道:“这位客人可以教他人间常见的局势。”婆婆于是指示攻守杀夺、救应防拒的方法,意思很简略,但都是平时思虑所不及的。王积薪还想请教,婆婆笑道:“只这些就已无敌于人间了!皇帝车驾已前行,客官可速去。”王积薪称谢告别。走不出十几步,回头看时,茅舍柴门都已不见。才知道是遇到了仙人,不胜叹诧。

王积薪自此下棋技艺绝伦。当日上皇因高力士提及,特召王积薪当面询问此事。王积薪把上述事情奏闻,黄幡绰在旁听了插科打诨道:“下棋称为手谈,那家妈妈媳妇,却又是口谈,真是怪事。”上皇笑道:“常人下棋,以手为口,必须用眼看;不像仙人下棋,以口为手,不需要用眼睛。”王积薪道:“臣常布置她们婆媳对弈的局势,即使费尽心思,推算她们所说九子胜负的说法,终究不能明白。”上皇道:“这必定不是人间常见的局势,把它存下来等待以后有见识的人吧。”高力士道:“积薪当年饮酒,曾遇到圣人,今日下棋又遇到仙人,怎么这么多好遭遇。”上皇道:“李谟所遇吹笛仙翁,积薪所遇下棋婆媳,都是仙人,但不知是什么仙人。此时若张果、叶法善、罗公远辈有一人在此,必定知道其来历。”

正闲谈间,肃宗派使者来奏说,永王李璘谋反,在江南称帝。上皇大怒,命令迅速遣将讨伐。不一日,有中使啖廷瑶,赍奉肃宗告捷表文,奏称广平王与郭子仪屡次战胜贼兵,又得到回纥助战,已收复西京。如今即将移兵东向,将要一并收复东京。上皇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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