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林川只是沉默地看着，手指偶尔滚动鼠标滚轮，放大某些数据区域。
他的沉默在刘浩看来，更像是无从下手的茫然。
“秦同学，这些数据涉及复合材料细观力学和界面效应，可能比较专业，不太好理解。”
刘浩忍不住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林川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言外之意，头也不抬地指着屏幕上一处数据点聚集的区域，平静地问道：
“这里的离散度异常偏高，你们在测试时，是否考虑到了环境温湿度对树脂基体黏弹性的影响？以及，夹具的边界效应是否进行了充分的标定和补偿？”
一句话，让刘浩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
张薇也愣住了，惊讶地看着林川。
这两个问题非常专业，直指测试过程中可能被忽略的细节误差来源！
这绝不是一个门外汉能问出来的！
苏念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解释道：“温湿度是恒定的，夹具也经过标定。但我们怀疑是材料本身在制备过程中，纤维排布出现了微观的不均匀性，导致了界面强度的波动。”
林川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而是直接打开了建模软件的操作界面。
他的手指在键盘和鼠标上快速操作起来，动作生疏却精准——生疏是对软件界面，精准是对他想要输入的指令和公式。
他没有使用刘浩他们尝试的那几种常规模型，而是直接开始构建一个新的本构模型框架。
他引入了一个考虑界面相损伤演化的内变量，并修改了描述层间剪切非线性的核心函数。
“你……你在干什么？”刘浩看着林川那完全不同于常规思路的操作，忍不住惊呼，“这个模型结构……我没见过！”
张薇也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屏幕。
苏念则屏住了呼吸，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林川没有回答，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模型的构建中。
兑换的脑域开发药剂和记忆强化胶囊效果显着，加上系统知识带来的高屋建瓴的视角，让他对材料在复杂应力下的响应机制有了超越当前认知的理解。
他虽然无法直接拿出系统里那个领先时代的完整工艺，但提出一个更精准的描述当前材料行为的数学模型，却是在他能力范围之内，并且可以“合理化”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实验室里只剩下键盘敲击声和仪器运行的嗡鸣。
刘浩和张薇从一开始的怀疑，到后来的惊讶，再到最后的目瞪口呆。
他们看着林川以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速度和逻辑，构建着一个结构精巧、参数物理意义明确的新模型。
“好了。”大约四十分钟后，林川停下了动作，轻轻敲下回车键。
软件开始基于新模型进行数据拟合运算。
几乎在瞬间，屏幕上的拟合曲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条红色的新模型曲线，如同拥有生命一般，精准地穿过了绝大多数数据点，尤其是之前偏差严重的高应力区域，贴合度极高！
软件右侧显示的残差平方和（RSS）数值，瞬间从之前的上千，暴跌至个位数！
“这……这怎么可能？！”刘浩失声叫道，眼睛几乎要凸出来。
张薇也捂住了嘴，满脸的难以置信。
那个困扰了他们课题组近一个月的难题，竟然在这个进修生手下，不到一个小时就被解决了？！
而且拟合优度好得惊人！
苏念看着屏幕上那条近乎完美的拟合曲线，冰琉璃般的眸子里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激动，看向林川的眼神彻底变了。
这已经不是“数学好”能解释的了，这需要对材料力学行为有极其深刻的理解和建模能力！
“秦川……你……”苏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林川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平静地解释道：
“之前的模型可能过于简化了界面损伤的演化过程。我引入了一个基于能量耗散的内变量，更符合这种碳纤维复合材料在剪切载荷下的实际失效机理。”
“基于能量耗散的内变量……”刘浩喃喃重复着，看向林川的目光已经从惊讶变成了敬畏。
张薇更是直接拿出笔记本，开始记录林川刚才提到的几个关键参数和思路。
“你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进修生！”苏念盯着林川，语气肯定地说道，“你对复合材料力学的理解，比很多博士生都要深入！”
林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实验室里那些正在测试的样品，语气变得有些严肃：
“苏念，恕我直言。依靠这个改进的模型，固然可以更精准地描述你们现有材料的性能，但在我看来，你们目前研究的这种碳纤维复合材料体系，其性能潜力……已经接近瓶颈了。”
“什么意思？”苏念眉头一皱，实验室的气氛也随之一凝。
“意思是，就算你们通过工艺优化，将它的层间剪切强度再提升百分之十，甚至二十，”
“它也无法满足下一代高机动、高负载装备对减重和强度的极致要求。比如……嗯，类似于单兵外骨骼或者某些先进无人机的主承力结构。”
他巧妙地用“比如”引出了方向，但没有直接点明军事用途。
“它的模量不够高，韧性有余而绝对强度不足，最关键的是，制备成本居高不下。”
林川继续说道，“继续沿着这个方向投入大量精力做细微的优化，意义有限，更像是……在一条即将走到尽头的路上精雕细琢。”
这番话，如同冷水泼进了热油锅！
刘浩和张薇脸色都变了。
他们辛辛苦苦研究了这么久的方向，竟然被一个“进修生”评价为“即将走到尽头”？
苏念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但她的眼神却异常锐利，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思索和探究。
她紧紧盯着林川：“你说性能潜力接近瓶颈，依据是什么？你又怎么知道下一代装备的需求？还有，如果你认为这条路意义有限，那么，你认为路在何方？”
林川迎着她锐利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
他知道，真正的“惊喜”，或者说，他展现价值、并为自己未来可能“泄露”更多知识铺路的机会，就在此刻。
他深吸一口气，脑海中快速过滤着系统知识库中关于【低成本高性能碳纤维复合材料制备工艺】里那些可以在这个时代被理解、甚至已经初现端倪的前沿方向。
他需要选择一个既足够先进、能指出明路，又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的点。
“依据是材料基因。”林川缓缓说出了几个字。
“材料基因？”苏念瞳孔微缩。
这个概念在当时还非常前沿和抽象。
“是的，”林川组织着语言，尽量用当前学术界能理解的方式阐述，“与其在现有的工艺参数里试错，不如从更本质的层面入手。”
“比如，通过多尺度计算模拟，筛选和设计新型的树脂基体，目标不再是单纯的黏结，而是在纤维与基体之间，构建一个模量梯度过渡的‘界面相’，从根本上解决应力集中和界面失效的问题。”
“又比如，探索不同于传统pAN基的碳纤维前驱体路线，或者……在纤维编织构型上引入仿生学的理念。”
他顿了顿，看着苏念越来越亮的眼睛，抛出了最关键的一个方向：
“当然，这些都比较长远。就目前而言，一个可能取得突破的方向是——原位聚合。”
“尝试让树脂单体在碳纤维表面直接聚合生成，实现纤维与基体在纳米尺度上的‘化学键合’，而不是物理黏附。这或许能打破现有的性能天花板，并且……有潜力显着降低成本。”
原位聚合！化学键合！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苏念、刘浩和张薇的脑海中炸响！
这个概念并非完全无人提及，但将其作为主攻方向，并清晰地指出其突破现有瓶颈的潜力，尤其是与“低成本”挂钩，是他们从未敢深入设想的！
实验室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刘浩和张薇已经完全被林川描绘的图景震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苏念深深地看着林川，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身体，看清他脑海中究竟还藏着多少惊人的东西。
她胸口微微起伏，显示着她内心的极不平静。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略带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秦川，你明天……不，你现在就跟我去见我导师！陈松教授！你刚才说的这些，必须让他立刻听到！”
她几乎可以肯定，爷爷让她“照看”的，根本不是什么需要呵护的幼苗，而是一条蛰伏在浅滩的真龙！
他带来的，或许将是整个课题组，甚至是国内相关领域研究的一次重大转机！
林川看着苏念激动的神情，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对了。
他平静地点了点头：“好。”
陈松教授的办公室在材料学院大楼的顶层，宽敞，但陈设简单，最多的就是书和资料。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咖啡混合的味道。
一位头发花白、身材清瘦、戴着老花镜的老者正伏在案头，对着一篇论文草稿蹙眉沉思。
他便是陈松，航工大材料学院的资深教授，也是国内航空航天材料领域的权威之一。
“老师。”苏念敲了敲门，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急切。
陈松抬起头，看到是苏念，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小苏啊，进来。嗯？这位是？”
他的目光落在了苏念身后的林川身上，带着些许疑惑。
“老师，他就是秦川，我之前跟您提过的，那个数学很好的进修生。”苏念介绍道，然后迫不及待地补充，“他刚才在实验室，不仅解决了我们层间剪切数据拟合的难题，还对我们课题组的研究方向提出了……一些非常重要的看法！”
“哦？”陈松扶了扶老花镜，饶有兴趣地打量起林川。
关于秦川的名字，他最近也从其他老师那里听到过一些，数学天才，英语接近满分，确实是个很特别的学生。
但他一个进修生，能对苏念他们尖端的复合材料研究提出什么“非常重要”的看法？
“陈教授，您好。”林川不卑不亢地问好。
“坐，坐下说。”陈松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态度很随和，“小苏很少这么激动，看来秦川同学是给了我们不小的惊喜啊。说说看，什么看法？”
苏念示意林川来说。
林川也没有推辞，他将之前在实验室对现有研究方向瓶颈的分析，以及关于“材料基因”、“界面相设计”，尤其是重点阐述的“原位聚合”可能带来的突破，条理清晰、逻辑严谨地再次陈述了一遍。
他没有引用任何超前的具体技术细节，而是立足于现有的材料学理论框架，进行前瞻性的推演和构想。
这种推演，得益于系统知识带来的高视野，使得他的论述听起来既有扎实的理论根基，又充满了创新的锐气。
陈松教授起初只是平静地听着，但随着林川的讲述，他的神色逐渐变得严肃，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
他放下了手中的笔，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眼神锐利如同鹰隼，紧紧盯着林川。
作为在这个领域深耕数十年的专家，他太清楚林川这番话的分量了！
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建议，这几乎是指出了一条可能打破国外技术封锁、实现高性能复合材料跨越式发展的潜在路径！
尤其是“原位聚合”和“化学键合”的思路，虽然并非全新概念，但林川将其与“低成本”、“高性能”以及下一代装备需求紧密结合的阐述，极具前瞻性和战略眼光！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本科生，甚至普通博士生能具备的视野和洞察力！
“……所以，我认为，与其在现有体系下进行边际效益递减的优化，不如集中资源，在‘原位聚合’这个更具潜力的方向上寻求突破。”
林川结束了自己的陈述，办公室内陷入了沉默。
苏念紧张地看着自己的导师。
她知道老师性格严谨，甚至有些固执，对于学生，尤其是年轻学生的“奇思妙想”往往要求极高，不轻易表态。
陈松教授沉默了近一分钟，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终于，他抬起头，目光深沉地看向林川，缓缓开口，问出了一个和苏念类似，但更为直接的问题：
“秦川同学，你这些想法……师承何人？或者说，你之前是在哪个研究所或者单位工作学习过？”
他根本不相信这是一个没有深厚背景的进修生能独自形成的思路。
林川心中早有预案，他坦然应对：“陈教授，我没有正式的师承。这些想法，来源于自学和阅读大量前沿文献后的思考……”
“你的这些想法，非常有价值！甚至可以说，为我们课题组，乃至我们学校在这个领域的研究，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陈松教授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尤其是‘原位聚合’与低成本、高性能结合的这个思路，切中要害！我们之前确实有些陷入思维定式了。”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显得有些兴奋：“小苏，立刻整理秦川同学刚才的思路，形成一个初步的研究建议报告！秦川啊，”
他转向林川，眼神热切，“你有没有兴趣，正式参与到我们这个课题组中来？不是以进修生的身份，而是以特聘研究助理的身份！”
“我希望你能将你的数理天赋和这种独特的洞察力，更多地应用到我们的具体研究里！”
“关于‘原位聚合’这个方向，我希望由你来牵头，组建一个小的研究小组，苏念配合你，需要什么资源，直接向我申请！”
陈松教授的这番话，分量极重！
直接给予一个进修生特聘研究助理的身份，甚至让他牵头一个研究方向，这在学校里几乎是破天荒的！
苏念虽然早有预料老师会重视，但也没想到会重视到这种程度！
她看向林川，眼神复杂，有欣喜，有期待，也有一丝挑战——让她这个博士配合一个进修生？
林川也是心中一动。
这正符合他的期望！能够更深入地接触核心研究，拥有一定的资源和话语权，未来他才能更方便地、一步步地将系统知识库中那些适合当前时代的技术“合理化”地引导出来。
他没有犹豫，站起身，郑重地点头：“感谢陈教授的信任，我愿意尽力一试。”
“好！好啊！”陈松教授高兴地拍了拍林川的肩膀，“英雄出少年！”
“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陈松教授一锤定音，“秦川，你的编制和手续，我来想办法解决。
你先跟小苏回去，尽快把研究小组的框架搭起来！我很期待你们的成果！”
离开陈松教授的办公室，苏念看着身边神色依旧平静的林川，忍不住感叹道：
“我现在终于明白，爷爷为什么在信里那样说了。秦川，你真是个……让人不断感到意外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