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的光线从指挥部高窗斜刺进来,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仿佛凝固了。
十八师团师团长竹内宽中将领着几位联队长立在当中,而56师团师团长渡边中将则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正指着铺开在桌面的几张照片吼得唾沫横飞。
“这些——这些鬼影幢幢的焦尸和焦土是证据吗?竹内君!醒醒吧,这是敌人的毒计!”
渡边的指尖重重戳在照片上那只小小的染血木屐上,纸面陷下去一块,“你居然要因为几张来路不明的照片,就要放走那些支那人?疯了!简直是疯了!”
竹内宽的脸苍白得如同石蜡,眼神空洞地盯着桌上几张摊开的照片。
正是这些照片,像无形铁锤砸碎了十八师团士兵的脊梁。
他伸出骨节凸出的手指,慢慢移向一张照片——焦黑的瓦砾间,扭曲着一具小小的幼儿残骸,幼小的骨架上沾满了泥土和暗色的污渍。
“这是我师团士兵山田次郎……”竹内宽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仿佛用尽气力才挤出字句。
“……他的妻女照片……在此,福冈……他的家……只剩下这个。”
屋内霎时死寂,几个56师团的参谋目光躲闪地掠过那些照片,又迅速低下。
“那又怎样?”渡边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跳动,他眼中全是困兽的血丝。
“没了这些支那肉盾,拿什么去挡城外的枪炮?没有了他们,腾冲连今晚都守不住!这是关乎整个守城部队的存亡!你们十八师团自己绝望了,就拖着大家一起去玉碎吗?”
竹内宽缓缓抬起头,目光沉如死水:“或许……我们的手,本就不该沾满无辜的血。”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极寒之地凿出来的冰,“传我命令:打开南城集中营,放人。”
渡边脸上的肌肉疯狂抽动起来,猛地拔出腰间的军刀,“呲”一声,刀尖对着松本:“谁敢开营门,我砍了谁!56师团!立刻接管南大营!绝不能让一个人跑掉!”
命令如同投入火药的星火,两股洪流在腾冲狭窄湿冷的街巷间撞在了一起,不再是日本国军队,不再是征服的野兽。
一边是十八师团的灰败面孔,士兵们眼神溃散,有人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他们只想推开挡路的人,只想把那张照片投射出来的沉重地狱推开一点点。
而另一边,是56师团士兵眼中赤裸裸的求生欲,扭曲成疯狂的凶光,枪口和刺刀闪着寒芒——那营地里的百姓,是他们抵挡城外怒火的唯一盾牌。
“滚开!你们这些懦夫!想把我们都害死吗?”一个56师团的曹长目眦欲裂,狠狠用枪托砸在面前十八师团士兵的肩胛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骨头闷响。
那士兵闷哼一声软倒在地,但立刻有人嘶吼着扑上来扭打成一团。
刺刀出鞘了。
金属碰撞声、粗重的喘息、绝望的叫骂瞬间撕碎了雨后的寂静。
“噗嗤”一声,一把刺刀猛地扎进一个十八师团士兵的大腿。
士兵惨叫着跪倒,鲜血喷涌而出,泼洒在湿漉漉的碎砖地上,猩红刺眼。
这似乎打开了地狱的闸门,更多刺刀闪着寒光在混乱中凶狠地捅刺、劈砍。
不是为了战略,不是为了命令,只为了推开对方挤向那个决定生死的营门方向。
营门口成为血肉磨坊的中心,双方士兵的尸体层层叠叠堆压着,有的尚在痛苦痉挛,鲜血汇集成暗红色的小溪,顺着残破的路面流淌。
一个年轻的十八师团士兵被三把56师团的刺刀抵在墙上,其中一把深深扎进了他的小腹。
他痛得五官扭曲,牙齿咬穿了嘴唇,却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放……放人啊!……”
混战之中,南大营那扇沉重的铁门被冲开了一道缝隙。
不知是混乱的推搡撞开了门闩,还是有人奋力打开——门缝在扩大!
拥挤在狭小营房的百姓如同被点燃的枯草,瞬间骚动起来,绝望的、枯瘦的、麻木的人们眼中,第一次爆发出骇人的光,那是求生的火种被彻底点燃的疯狂光芒。
人群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前面的人被后面的人疯狂推搡着,在营门口的日军尸体上踩踏而过。
衣衫褴褛的人们踉跄着、滚爬着,挤过那道仅容数人并行的大门缝隙,拼命涌向那片敞开的城墙豁口。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被身后的人流卷着往前推,几乎脚不沾地。
她怀中紧紧搂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孩子,孩子的眼睛无力地半睁着。
老妪的脸沟壑纵横,写满难以想象的苦难,在冲向豁口阴影时,她浑浊的眼珠终于转向豁口之外的天空。
南城门的千斤闸门被放了下来,沉重地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这巨大的声响隔绝了背后的喧嚣,也隔绝了地狱。
冲出来的百姓没有停歇,更没有回头。他们在城外汇成一股沉默的浊流,跌跌撞撞地前行。
有人脚下踩断了些什么,低头看去,那是散落在城中街道各处的照片与宣传纸张。
随着百姓们蜂拥而出,城市里面的喊杀声与枪声更加的激烈,直到一个多小时后这才莫名其妙的停歇下来。
很快城中死寂比先前更加深沉,腾冲成了一座死城,昔日作为核心阵地的寺庙、官衙、祠堂建筑群,再看不到一个活动的人。
枪械散落遍地,有些随意丢弃在积水的弹坑里,有些斜倚在断墙旁。
破碎的纸张——那些被雨水浸透又晒干的传单——还在随风翻滚,照片上焦土扭曲的尸体在风中一隐一现。
在几处相对完整的建筑墙体下,歪斜着零散的士兵身影。
没人说话,更没人试图去整理军容。有人呆滞地抱着膝盖,头深埋在臂弯里;有人直挺挺躺在地上。
大睁着无神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更多的人,只是坐靠在断砖烂瓦堆成的矮墙后,手里捏着被揉搓得几乎烂掉的照片,像是抓着最后的浮木。
雨水早停了,几处低洼的水坑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与断壁残垣,水面上,破碎的军旗残片缓缓浮荡着。
远处,第一军的炮击声再次低沉地响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每一次沉重的轰鸣都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在腾冲这片燃烧的废墟之上,每一记轰响的炸开,都在宣告着终局的逼近。
腾冲终于被剥去了所有铠甲,袒露出赤裸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