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另一艘黑鸢级别的官方客运艇完成跃迁，顺利泊入小世界。
空间扭曲发出迷幻的蜂鸣，气流卷起罡风，将废墟上还未来得及开走的挖掘机和铲车吹得歪七扭八。
为了体现星联对小世界的全方位碾压，会议特地选定在舰内召开。
一成不变的冷灰色舰身，甲板被金属链条牵引着向下张开，宛如庞然大物的深渊巨口。
伯德跟在陆惟生身后，不断掏出手帕擦汗。
另外几名元首级别的官员也没好到哪里去，靠着助理的搀扶才能艰难行进。
反倒是陆惟生走在最前面。
男子面上一派淡然，步伐沉稳有力，披在肩头的大衣刚好笼罩住胸前脆弱的玫瑰花苞。
琉光代表星际外交官和安全局局长到会议室门口迎接众人，见到陆惟生的一刹那，恍惚间以为他才是舰长。
会议室的门拉开。
里面是一方完全漆黑的空间。
看不见任何可供踩踏的“地面”。
空间正中央“漂浮”着一张长方形会议桌，会议桌一侧坐着星际外交官谷米赛特、安全局局长西莉司以及数名副官和秘书员。
另一侧位置显然是留给门口众人的。
“这……”
西洲官员看向琉光，一脸为难。
“琉光舰长，这里面都看不到地板，我们要怎么进去？”
“不用担心，直接进去就好。”
“……”
在陆惟生看来，这种下马威毫无意义，他拢了拢肩头的大衣，一步踏入宛如深渊的黑暗里，引起身后伯德的一声惊呼。
从空中跌落的场景并未出现。
陆惟生每一步都踩得很稳，浓稠的黑色在他脚下荡起一圈圈涟漪。
他径直走到谷米赛特对面坐下，悬浮的液态金属椅迅速调整形态，以贴合男子的坐姿。
“你是……”
“新松联盟负责人陆惟生。”
“可是名单上登记的负责人名字是里埃尔。”
“他死了，现在是我负责。”
陆惟生望向说话的秘书员。
这位秘书员也拥有一定程度的爬虫基因，竖瞳看起来极度危险。
但遇上男子极端冷漠凶残的眼神，秘书员浑身一颤，然后轻咳一声，将问题抛给谷米赛特。
“外交官大人，请问与会人员姓名需要现场更正吗？”
“更正吧。”
“好的大人。”
谷米赛特也感到很疑惑。
他负责处理被开盒的小世界没有成千也有上百，除了极个别极其贫穷的小世界尚且达不到开发指标，其余小世界无一例外，在面对降维打击的高度文明面前，都是唯唯诺诺将手中权力拱手相让。
唯独陆惟生是真的来谈判的。
谷米赛特心头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会议开始三十分钟后，完全跟不上节奏的其他官员已经放弃了继续听取星际都市改造计划。
然而陆惟生并没有这样做。
而是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微型电脑，开始和谷米赛特一项项谈起条件来。
“按照你的说法，我们这片世界将会被改造成交通枢纽类主城区，但根据这份计划书，你们所做的无非就是完成基建后引入大量公司，挤兑原住民生存市场，甚至改造地下管道，隔离出类似贫民窟一样的地方……”
陆惟生挥手关了电子光屏，身子漫不经心地往后靠，同时直勾勾地盯着谷米赛特。
液态椅忙不迭幻化出椅背，承托住男子的后背。
怎么看都有一丝狗腿的意味。
他操纵电子光屏的熟练程度看愣了一众人，谷米赛特和西莉司对视一眼，终于开始正视改造计划里的霸王条款。
确实很霸王，几乎没把原住民当人看。
归根结底，这项改造计划的本质就是把原住民驱赶进角落，给真正的星际公民让出土地和资源。
陆惟生轻笑着威胁，“如果这局游戏不打算带我们玩的话，我不介意调头去和星际商人们合作。”
“……”
“那……”
这次轮到西莉司开口，“陆先生您的想法呢？您想怎么玩游戏？”
“不要驱逐掠劫者留下的星际商人，改为拉拢，搭建庞大的星际贸易市场，促使资源和星币回流我们这个世界。”
“星际公司和本土公司以合营的形式入驻新松，你们提供高科技，我们提供场所和劳动力。”
“还有，派遣考察团进入星系各个主城区参观学习。”
……
陆惟生张口就说了大约二十余条建议，秘书员看着逐渐丰盈的会议记录，啧啧赞叹。
谷米赛特和西莉司一边听一边商量。
西莉司问出一个问题，“不过，为什么是新松？”
陆惟生闻言，看了伯德一眼。
伯德连忙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文件，依次递给各洲官员。
“这是什么？”
“这是任命我为新松联盟最高负责人的授权文件。”
陆惟生回答完，从口袋里摸出一串掉色的金属项链，绕在指间细细抚摸。
“你之前只是Gasoline的队长，我们不可能随意任命你为……”
“考虑清楚，拒绝签章的话，你们会和里埃尔一个下场。”
“……”
“陆先生，你该不会是想借这个机会成为这个小世界的主人吧。”
谷米赛特皱眉，看陆惟生的眼神染上一丝警惕。
根据他灵敏的第六感，此人拥有着如此庞大的野心，搞不好日后会成为希尔德星系、乃至星系联盟里一号了不起的人物。
也不知是福是祸。
“不行吗？”
陆惟生反问。
“因为你们的失职，让掠劫者找到了进入这个世界的方法，导致我最在意的人死亡，怎么，你能把她还给我吗？”
陆惟生勾唇微笑，手里的项链碰到办公桌角，发出一声脆响。
“……”
满室寂静。
男子的心境根本支撑不了笑容。
只半秒的功夫，他就收敛起虚伪的温和，重又换上冷漠之色，起身离开。
“协议签好后送到我的房间，我很忙，下次开会记得提前通知，哦对了……”
陆惟生在东洲官员的背后停下脚步，伸手搭在他的肩膀，微微施力。
这位官员痛得面目狰狞。
男子俯身贴近他的耳畔，轻声道：“把方贺南交出来，我要活的。”
“嘶……方贺南他……嘶啊……好的我知道了。”
陆惟生得到保证，拉开会议室的门出去。
琉光被他吓了一跳。
男子目不斜视，也不需要领路，径直沿着甲板下了星舰。
高仲芳和虞衡开了辆越野在星舰旁等他。
见他下来，虞衡率先迎上去，将一个密封袋递过去。
“生哥，这是竞赛部的林莎朗同学特地送过来的照片。”
“嗯。”
陆惟生将项链妥帖收好，接过密封袋拆开来，里面是二十几张照片。
除了最后一张照片，每一张都有竞赛部成员闭眼、打喷嚏，亦或是被风刮得表情扭曲。
唯独苍芙从头至尾面目清晰又生动。
陆惟生冷峻的眼角眉梢顿时柔和下来，他静静翻看一会儿，将照片宝贝地塞回去，贴着胸口放进大衣内袋。
越野车里。
陆惟生掸掉身上的浮雪。
高仲芳从星舰身上收回视线，问道：“生哥，Gasoline那边又同意了一批人解约，司隽和苏彦白已经在收拾行李准备赶过来了。”
“解约的事情不用谈了，Gasoline原地解散，全部并入珍夷堂。”
“？”
高仲芳和虞衡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双双一脸茫然。
陆惟生没有解释，而是给祝康莉打去电话。
“喂，陆总。”
祝康莉的声音听起来无比小心翼翼。
“高峰经济论坛会的议程和内容需要全面推翻，你把之前的最终定稿发给我。”
“好的陆总。”
“一个小时后召开云界财团全体ceo线上会议，你负责通知到位。”
“没问题。”
“还有……别忘了单独通知纪采星和冯希。”
“……好的陆总。”
挂了电话，高仲芳问陆惟生，“生哥，我们现在去哪里？”
“回酒店开会，你们一起参加。”
“好。”
车子缓缓发动，残垣断壁自窗外呼啸而过。
天色渐晚，孤独的一日又将过去。
陆惟生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杭耀军已死，接下来就是方贺南，朱诺……最后，还有那位星际掠劫者，游龙野。
他将从小世界一路杀到星际，双手沾满鲜血也在所不惜。
至于苍芙。
绝望之下，他只能选择坚信一件事情：她能重生第一次，就一定能重生第二次。
不论需要等多久，他都愿意永远等下去。
*
夏维娜城的酷热程度和荒漠地区不相上下。
令苍芙没想到的是，所谓的夏维娜城其实就是一座巨大的星际黑市。
无数星际商人驾驶星舰起飞降落，即便城市里的空中栈桥修建得密密麻麻，但还是乌泱泱地到处挤满了小型浮游艇。
在城里寻了一处便宜的停泊点停好飞鱼艇，杜宝蓝带着苍芙径直下到城市最底端。
隔着高楼和层层叠叠的栈桥，最底端几乎没有阳光，只能靠着各种破旧商铺门口挂着的电灯照明。
“地头蛇住这种地方？”
苍芙摘了墨镜挂在胸口，眯眼看向前方深不见底的幽暗。
“嗯哼，跟我走就是了。”
“……”
苍芙半信半疑地跟着杜宝蓝七拐八绕，最终在一家老式修理铺门口停了下来。
杜宝蓝拉了拉店铺门口的铜铃，朗声道：“覃叔，你要的东西我带回来了！”
在等待这位“覃叔”出现的间歇，苍芙趴在柜台上往里面看了一眼。
发现柜台后堆满了各种报废的器械。
甚至有一款早就停产的脉冲雷，这款脉冲雷如果长期不护理，雷管上的闩锁会自动脱落。
苍芙隐隐觉得不对劲，暗自后退一步。
她问杜宝蓝：“你确定夏维娜城的地头蛇会住在这种地方？”
杜宝蓝刚要点头，就见黑暗里亮起一双铜黄色的蛇眼。
腹部鳞片刮过地上散乱的报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随着咝咝声愈来愈近，覃叔真身显形——
一条苍老到维持不住人形的巨大蝮蛇缓慢爬出来，颊窝处像模像样架了一副老花镜，它凑近苍芙的脸，幽幽道：“是宝蓝回来了吗？”
苍芙扫了杜宝蓝一眼。
“这就是你口中的地头蛇是吗？”
“地头、蛇？”
苍芙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嘿嘿，覃叔年纪很大了，见多识广，你问他准没错的。”
杜宝蓝一边说，一边将覃叔的脑袋掰过来对准自己，“覃叔，你认错了，我才是宝蓝。”
“哦对，你才是宝蓝，我要的东西呢？”
“喏，在这里。”
杜宝蓝从腰包里掏出一个圆圆的物件，放在柜台上。
是一块散发着温润光芒的玉石。
苍芙扫了一眼，惊讶道：“蛋白玉？出产这种玉石的原矿坑可不多。”
杜宝蓝再次惊讶，“你真是从小世界来的？懂得也太多了吧。”
苍芙耸肩，坚决不接话茬。
覃叔凑近蛋白玉，确认过味道后，用尾巴卷起玉石，收进柜台底下的小匣子里，然后将一张磁卡推到杜宝蓝面前，“尾款两千星币，都在里面了。”
“谢谢覃叔。”
杜宝蓝收起磁卡，又道：“覃叔，还有一件事情要找你帮忙。”
“什么事？”
一半身躯滑入黑暗的蝮蛇缓缓回头，狭窄的空间里，脖子只能贴着墙壁，看起来有些滑稽。
“这位是我的朋友，被我从从小世界带了出来，现在她想联系上小世界的人，覃叔你有办法吗？”
“小世界啊……我想想……”
这条爬行种至少有三百岁以上，反应慢也是正常的。
苍芙也不着急，就这么抱着胳膊耐心等待。
可能是想不起来，为了拖延时间，覃叔随口问了苍芙一句，“你想联系的人是谁？”
苍芙道：“陆惟生。”
“谁？”
“陆惟生。”
“谁？？？”
“……陆地的陆，惟一的惟，生命的生，陆惟生。”
苍芙被不绝于耳的咝咝声搞得有点烦，原本想着没线索就算了，大不了跟着杜宝蓝去猎人公会发布一条有偿询问贴。
啊对了她现在是个十足的穷光蛋，还得想办法打工挣钱。
“陆惟生陆惟生……宝蓝，让你的朋友等一下，我找一找……”
覃叔动作忽然迅速起来，一头扎进黑漆漆的店铺仓库，丁零当啷不知道在翻找些什么。
苍芙撕开一根能量棒咬了一口。
除了精神力充电满格，嘴里一点味道都没有。
嚼完一根能量棒，苍芙又撕开另一根，叼在嘴里还没咬，就见覃叔带着一张泛黄的老旧报纸游过来，将这卷薄薄脆脆的玩意儿轻轻放在柜台上。
“覃叔年轻的时候就有搜集边角料消息的习惯，电子消息容易被一键删除，覃叔会把它们印在报纸上兜售出去。”
杜宝蓝向苍芙解释。
苍芙点点头，伸手就要去碰那卷报纸。
“啪。”
手背被蛇尾抽了一下，泛起一道红痕。
“这玩意儿脆得很，你给我轻一点！”
“……”
无奈，苍芙只好在覃叔锋利的注视下，花费数分钟的时间，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展开眼前A4大小的纸张。
然后在右上角黑色方框里，找到了陆惟生的名字。
【星际历4378年6月29日，战火蔓延至亡灵山脉，白鸟一族加入调停。
至今无人清楚前星联特别行动队队长陆惟生为何会摇身一变成为星际掠劫者统领、以及反叛军同盟，与星联彻底站在对立面上。】
背面左下角黑色方框。
【星际历4378年7月18日，调停终于结束。
星际掠劫者停止扫荡星际城区，最大据点禅机城归星联所有。
即日起，战区实行永久封锁，非星联下达官方文件不得开启。
陆惟生被星联带回阿斯翠亚星系，正式受审前或将面临长时间监禁。
众人猜测，能够这么快达成停战协议，大概率是因为白鸟一族所具备的“不死之力”发挥了作用。
不过幽默的是，虽然陆惟生背叛星联成为了一名星际掠劫者，但三大星系居民皆称，在陆惟生掌权的这段时间内，星际掠劫者的掠劫行为变得有礼貌了许多，据说发展出了一套完整的内部秩序。】
这段新闻下方还有一条补充。
【据小道消息称，星际掠劫者在被禁止扫荡星际城区后，很可能会将目标对准数不清的小世界。
被问及此事时，星联主席曾表示：对于被攻击的小世界，只要具备一定的科技发展能力，星联会将其改造成星际城市，并入最近的星系之中。】
改造成星际城市？
苍芙眼睛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