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外的硝烟尚未散尽,忻口防线的沙盘前却已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抑氛围。
陶峙岳攥着刚收到的绝密电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电文上“汤恩伯部高炮旅即刻南撤”几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泛黄的纸页边缘微微卷起,油墨印出的撤退命令与地图上用红笔标注的忻口防线形成刺眼对比,仿佛预示着防线即将崩塌的命运。
“这是自毁长城!”
陶峙岳猛地将电文拍在桌上,震得沙盘上的微型工事模型都微微晃动。
油灯昏黄的光晕下,参谋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位素来沉稳的将军罕见的暴怒。角落里老式座钟发出滴答声响,每一声都像是在为防线倒计时。
“高炮旅可是忻口防线的防空支柱,没了它,日军飞机就能肆无忌惮地轰炸!”
参谋长满脸焦急,额头上青筋暴起,颤抖着手指向墙上的防空部署图,“汤司令这是要把忻口防线拱手相让啊!”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绝望,仿佛已经看到日军轰炸机遮天蔽日的场景。
陶峙岳在帐篷内来回踱步,军靴踏过铺满干草的地面,发出沙沙声响。
他想起三天前在太原召开的军事会议,汤恩伯坐在雕花太师椅上,金丝眼镜下的眼神飘忽不定,对众人提出的协同防御方案频频皱眉。
当陶峙岳列举出高炮旅对忻口防线的重要性时,汤恩伯甚至掏出手帕擦拭镜片,漫不经心地打断:“守得住守不住,不是几门高炮说了算。”此刻回想起来,那轻蔑的态度竟成了撤防的先兆。
“立刻联络卫立煌将军,将汤部撤防之事如实禀报。”陶峙岳突然停下脚步,军大衣下摆扬起一阵风,“同时抽调三团、五团组建临时防空队,把所有能用的重机枪都集中起来,务必在三小时内填补高炮旅的缺口。”他的声音冷静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仿佛要用意志筑起新的防线。
然而,比日军空袭更可怕的危机正在逼近。
当陶峙岳的部队携带装备赶到高炮旅驻地时,眼前的景象令人心寒:锈迹斑斑的高射炮被麻绳捆在卡车上,炮管低垂着,像是垂死者的手臂。汤部士兵正将一箱箱炮弹往车上搬运,弹药箱碰撞发出的闷响,在寂静的营地格外刺耳。
“我们是奉汤司令的命令撤防,谁敢阻拦,别怪我们不客气!”一名佩戴上尉军衔的军官横眉立目,手枪在腰间晃荡,带领二十余名士兵将高炮团团围住。他身后的卡车上,“太原”二字用红漆歪歪扭扭地写在帆布上,透着仓皇逃窜的意味。
陶峙岳的副官王峰强压怒火,上前说道:“兄弟,现在大敌当前,咱们都是为了保家卫国。高炮旅一走,忻口防线危在旦夕,日军的飞机随时会来轰炸,到时候受苦的还是咱老百姓啊!”他试图用袖口擦拭炮身上的灰尘,却抹下厚厚的一层锈泥。
那军官嗤笑一声:“少拿这些大道理来唬我,汤司令说了,留在这里是给日本人当活靶子。兄弟们跟着我南撤,至少能保住性命!”他话音刚落,人群中响起一阵附和声,几个士兵甚至将步枪保险栓拉开,发出金属撞击的脆响。
双方僵持不下,空气仿佛凝固。陶峙岳拨开人群,目光扫过那些年轻士兵的脸——有人脸上还沾着晨露,有人脖颈处挂着家人缝制的护身符。他声音低沉却清晰:“你们家里可有父母?可有妻儿?日军的炸弹不长眼,太原就真的安全?今日弃了忻口,明日就要弃娘子关,后天……”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节按在炮管上,留下五个深色的手印。
就在这时,凄厉的防空警报撕破天际。所有人的目光同时望向北方天空——十二架日军九七式轰炸机正排成菱形编队,机翼下的太阳旗在阳光下刺目。陶峙岳猛地扯下军帽,露出几缕白发:“各部队立刻进入防空阵地!王峰,带机枪连抢占西北高地!”
然而,临时拼凑的防空火力网太过薄弱。重机枪吐出的火舌刚触及云层,日军飞机便灵巧地侧转机身,投下的炸弹拖着尖啸划破空气。
第一颗炸弹落在弹药库旁,火光冲天而起,弹药殉爆的轰鸣震得人耳膜生疼;第二颗炸弹正中临时搭建的医疗帐篷,惨叫声混着飞扬的绷带在硝烟中飘荡。陶峙岳趴在弹坑边缘,看着自己精心部署的防线在空袭中千疮百孔,突然想起雁门关大捷时士兵们眼中的光。此刻那些光正在熄灭,就像被日军炸弹炸碎的夕阳。
当最后一架敌机消失在暮色中,陶峙岳踩着满地残骸走向指挥部。路边躺着半张作战地图,弹片将“忻口”二字撕成两半,仿佛预示着这场战役的命运。他知道,汤恩伯的撤防只是开始,更大的风暴正在黑暗中酝酿。而他,必须在这摇摇欲坠的防线上,为身后的山河撑起最后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