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八年十月初二,内阁油灯在穿堂风里明灭不定。杨廷和捏着《明会典》的手微微发颤,书页间夹着的密报墨迹未干——考工院昨日竟越过工部,直接向龙江船厂下发「硫磺提纯新法」的诏令。案头「匠户」条目下新添的批注「挟器逼上」四字,此刻洇开墨痕,宛如渗血的伤口。
「首辅,王尚书求见。」小吏话音未落,工部尚书王琼已大步闯入,官服下摆沾着铁屑。「太学演武场的事不过是幌子!」他将一卷图纸拍在案上,青铜日晷的测绘图上,「七衡六间法」的推演公式旁,赫然盖着考工院鲜红的「工」字大印,「陈大锤的人今早接管了宝源局铸币工坊,说是要用新算法定衡器标准!」
杨廷和瞳孔骤缩。宝源局掌控着大明钱法命脉,如今竟被匠官染指?他忽然想起白日里演武场的诡异场景:朱厚照腰间的算盘声响与陈大锤的校准节奏分毫不差,神机营士兵推演弹道时,甲胄内衬的反光与考工院新研的「棉铁甲」如出一辙。
值房外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忠裹着寒气而入,袖中滑出一封密旨:「陛下口谕,着考工院协同户部修订《商税则例》,南洋商站关税改用『火耗归算』之法。」杨廷和盯着「火耗归算」四字,太阳穴突突直跳——这分明是要用算学重新丈量天下赋税,将匠官的算盘插进六部的账本里。
「荒谬!」王琼踢翻脚边火盆,炭火星溅在《工部则例》上,「赋税乃国本,岂容匠户染指?当年太祖设六部,考工院的匠人不过是工部下属营缮所的匠户......」
「王尚书可知今日演武场为何试炮?」张忠忽然压低声音,从怀中掏出半块佛郎机炮残片,断口处的「无效螺旋纹」在烛光下泛着幽蓝,「佛郎机人三个月前截获了工部送往南洋的火铳图纸,如今陛下要让考工院重订军工标准,连神机营的火器监造权......」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算珠相撞的脆响。陈大锤裹着件沾满机油的短打,径直跨入值房,腰间「工器郎」符牌还在发烫。他将一本《算术正宗》甩在桌上,书页间夹着南洋商站的税单,密密麻麻的算学符号旁,批注着「按焦煤产量折算税率」的字样。
「杨首辅,王大人。」陈大锤的铁钳般的手掌按在税单上,「宝源局的旧衡器称不出磁石纯度,工部的老账房算不清番邦货值。」他扯开衣襟,露出胸口「工」字火印,「咱们在双屿岛缴获的倭寇账本里,人家早用算学计关税了!」
杨廷和盯着那本《算术正宗》,扉页上「考工院修」的钤印让他心酸。书里夹着的纸条上,朱厚照的朱批墨迹未干:「六部之弊,弊在墨守成规;算学之用,当用如刀兵。」窗外,龙江船厂的锻铁声与太学的算珠声混作一团,他忽然明白,今日演武场的那声炮响,不过是匠官们叩击朝堂的敲门砖。
「陛下还说,」张忠慢悠悠捡起地上的《工部则例》,在「营缮」条目处折了个角,「明日起,考工院选派二十名太学算生入六部当值,美其名曰『协理文案』。」
王琼踉跄后退,撞翻了案头的《周礼》注疏。泛黄的书页间,「百工居肆」的古训与眼前油腻的算学账本交叠,折射出大明朝堂从未有过的荒诞光景——匠官们正用算珠和图纸,在六部的红墙里凿开第一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