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年四月十五,大同的晨雾未散,三百名江南纺织匠鱼贯进入左卫城西北角的「工器坊」。坊墙厚五尺,外砌青砖内夯土,仅开一座吊桥门,左卫城守御千户所旗军持「匠籍腰牌」逐一核验身份——腰牌夹层藏着浸过硫黄的试纸,若接触毛屑便会泛黄。织机厅的十二扇木窗蒙着双层油布,蒙古牧民只能从远处望见窗缝透出的烛光,以及影影绰绰的织工剪影。
「都看好了!」苏州织工沈万川将织机踏板踩得咯吱响,七名亲传弟子围拢在「八达晕」纹织机旁。他刻意用吴语口令指挥:「上综过三扣,下综错五重」,确保围观的蒙古「互市使者」听不懂机杼奥秘。门外的蒙古少年阿力坦抱着羊毛卷蹲在墙角,麻布口罩挡不住织机厅飘出的羊毛焦味——明廷规定蒙古人不得靠近工器坊一丈以内,他只能透过缝隙,看见汉匠腰间晃动的算盘。
正午时分,首批五十匹「苍狼纹」毛毯从侧门运出,监工的太学算生周清用验布尺测过毯面:「纬纱用毛量二两七钱,准运右卫大营。」阿力坦数着骡车上的草绳捆扎数,忽然想起父亲说过,漠南的羊毛在江南能织出「七层布面不透风」,可眼前的毛毯分明只有三层,明廷却宣称用了「七十二道工序」。
申时,茶马互市在左卫城外互市坪开埠。蒙古济农陈博罗的车队停在护城河百步外,每捆羊毛都插着明廷发的「验毛铁签」——尖端刻有「工」字暗记,折断即无法复原。沈万川站在城墙上,通过旗语指挥交割:绿旗挥两下代表「含绒量达标」,红旗绕三圈则「掺沙使水,罚没羊毛」。算珠在他掌心拨得飞快:「七成含绒羊毛万斤,换苍狼毯二十匹、铁犁五具、《农工百问》十册。」
陈博罗仰头望着城楼上的沈万川,喉结滚动:「能否加两匹毯子?部族冬衣……」话未说完,城上明军火铳齐响,惊得青骓马前蹄扬起。沈万川冷笑:「济农可知,左卫库存织机每日只产十匹?」他抖开账本,算珠声混着风声传来:「若要加毯,需补三千斤羊毛。」
暮色浸染互市坪时,陈博罗终于接过二十匹毛毯。毯面的苍狼纹绣线泛着诡异的青灰色——那是掺入铅粉的防箭涂层,汉匠称之为「金缕甲衣」。他摸向腰间的算珠链,这是朱厚照亲赐的「互市信物」,链珠刻着《周髀算经》页码,可他至今读不懂「七衡图」的奥秘。「我用三匹良马换织机图纸。」阿力坦压低声音,却被锦衣卫百户听见,当场用锁链扣住手腕:「私盗工器图,按《大明律》当斩!」
戌时,工器坊后堂。沈万川在密折中写道:「蒙古只供羊毛,未窥织机半步。近闻虏中缺铁,山西都司奏报铁价腾涌,需严密封锁铁器流出。」烛火下,他解开浸过乌梅汁的防铅围裙,内衬已泛黄结块。窗外传来陈博罗车队的马蹄声,他知道,那些换回的毛毯将被蒙古贵族以「汉家神毯」高价转卖,而明廷通过「验毛铁签」和「算珠记账」,早已将漠南羊毛的定价权捏得死死的。
子夜,陈博罗的帐篷扎在左卫城外三十里。陈安答摸着毛毯上的狼眼纹路问:「阿爸,汉人怎么让狼纹转头?」他望着左卫城头的灯火,想起白天偷瞄的织机样式——那是看不懂的「天工秘典」。「那是...汉家的算学。」他扯过毯子盖住儿子肩膀,帐外传来牧民低语:「三斤羊毛换一尺布,这比抢还狠!」
黎明时分,沈万川看着新一批毛毯装车。每匹毯子里都缝着细如发丝的棉线,线头染着不同颜色——红色代表「用毛量超标」,蓝色代表「织纹有误」,这些暗号只有汉匠能懂。车队启程时,他听见蒙古驭手用蒙语咒骂:「算珠量尽草原毛,苍狼困死金缕牢」,却只是将算盘珠子拨得更响——在明廷的账册上,漠南的羊毛永远算不出织机的工时成本,正如蒙古的苍狼,永远撞不开左卫城的铜墙铁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