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星光稀疏。我独自一人,缓步登上新野北城的城楼。
寒风凛冽,吹动着我深青色的袍角,也吹散了白日里军营操练的尘嚣与市集恢复的热闹。
俯瞰下去,新野城中已是灯火点点,虽不比当年洛阳或徐州的繁华,却也比我们初来乍到时的死寂与破败,多了太多的人间烟火气。
几个月的光景,弹指一挥间。回想当初带着疲惫之师,怀着忐忑之心踏入这片几近废弃的土地,与今日之景象相比,恍若隔世。
城墙在加固,虽然还远谈不上坚不可摧,但至少有了基本的防御轮廓;
军营中夜间巡逻的兵士脚步沉稳,号令清晰,不再是初来时那般散漫无序;
远处的田野虽已入冬,但经过抢种和初步规划,依稀能看到明年春耕的希望;
城内几条主要的街道,也恢复了些许生气,偶有晚归的匠人或小贩匆匆走过。
这一切,都昭示着新野正在从战争的创伤和长期的荒废中,一点点地苏醒过来。
最大的变化,无疑来自于人才的汇聚。望着城南方向那几处亮着灯火的院落,我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复杂而难以言喻的情绪。
那里,住着卧龙,诸葛孔明;也住着元直,徐庶。两位当世顶尖的智者,如今都已齐聚于这小小的北境边城,辅佐着主公刘备,也……辅佐着我陆昭。
孔明之才,经天纬地,甫一加入,便以雷霆之势,将新野的军政框架重新梳理,法度渐明,赏罚有信,效率大增,其眼光之长远,手段之高明,连我亦暗自赞叹。
元直则沉稳练达,心思缜密,在“单福”这个身份的掩护下,居中调度,拾遗补缺,润物无声,既为主公分忧,也完美地执行着我们之间“双轨并行”的密约,将我那些不便宣之于口的计划,一一落到实处。
再加上主公自身的仁德之名日益彰显,关、张二将军的威望足以弹压军心,子龙的忠勇更是无可挑剔……从表面上看,我们这个寄人篱下的团队,似乎终于拥有了足以傲视群雄的豪华“智囊”和“武将”阵容。
军政局面初步稳定,人心也渐渐归附。
城内崇文馆的书声琅琅,城外秘密工坊的炉火熊熊,糜氏商队带来的物资和信息源源不断,玄镜台的无形之网也已悄然张开……一切,似乎都在按照我心中的蓝图,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格局初定”,这四个字,用来形容眼下的新野,似乎再恰当不过。
然而,站在这高高的城楼上,任凭冷风吹拂,我的头脑却异常清醒。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所谓的“格局初定”,不过是海面上短暂的平静,底下潜藏的,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这看似稳固的局面,实则脆弱得如同冬日窗棂上的薄冰。
最大的威胁,始终来自于北方。
我抬眼望向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广袤的北方大地。
官渡一战,曹操已经彻底扫平了袁氏势力,统一北方指日可待。
以他的雄才大略和席卷天下的野心,绝不会满足于仅仅拥有北方。
南征,只是时间问题。
一旦他腾出手来,第一个要面对他雷霆之怒的,就是我们这颗钉在荆州北部门户上的钉子——新野。
届时,数十万虎狼之师南下,凭我们现在这点兵力、这点城防、这点钱粮,如何抵挡?
隆中对策中“跨有荆、益”的宏伟蓝图,在曹操绝对的实力优势面前,显得如此遥远而缥缈。
近忧,则来自于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荆州。
襄阳城内,蔡瑁集团的敌意已经毫不掩饰,如同芒刺在背。
他们视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无时无刻不想将我们拔除。克扣粮草、制造摩擦、进献谗言……这些手段只会愈演愈烈。
刘表虽尚能维持表面平衡,但他那软弱的性格和对蔡氏的依赖,决定了他不可能成为我们真正可靠的后盾。
一旦曹操大军压境,或者蔡氏找到合适的借口,刘表很可能第一个牺牲我们以自保。
我们名为屯兵,实为囚徒,生死存亡,很大程度上还系于他人之手。这种寄人篱下的滋味,如鲠在喉。
更深层次的隐忧,则源于我们自身。
新野的根基实在太薄弱了。钱粮短缺是最现实的问题。
屯田虽已开始,但见效尚需时日;糜贞的商脉虽在暗中输血,但面对日益增长的军政开销,亦是杯水车薪。
一旦粮草告罄,不待敌人来攻,我们内部恐怕就要先乱起来。
兵员补充也困难重重,蔡瑁的限制使得我们难以公开扩军,私下招募流民又容易引起警惕。
我们的实力增长,始终处于一种被压抑的状态。
还有,便是人。智囊齐聚固然是好事,但也带来了新的挑战。
我与孔明的关系,虽然开局良好,彼此间也算得上相互欣赏,甚至在某些观点上能产生共鸣。
但我深知,我们之间,终究存在着本质的不同。他是这个时代的“原住民”,是矢志匡扶汉室的儒家士子,他的忠诚和理想,都系于主公刘备和那面飘摇的“汉”字大旗。
而我,陆昭,我的思维方式,我的知识结构,我内心深处那些关于平等、民生、科技发展的模糊理念,甚至我对“汉室”本身的态度,都与他,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这种不同,在眼下或许尚能被共同的目标和外部的压力所掩盖。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局势的发展,随着我们需要做出的抉择越来越具体、越来越触及核心利益,这种潜在的理念冲突,是否会浮出水面?
届时,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看似和谐地并肩作战吗?
元直虽已对我剖心相托,但他毕竟也是深受儒家思想熏陶之人,当我的某些“离经叛道”的想法逐渐显露时,他是否又能始终理解和支持?
而最大的隐忧,永远来自于我自己——那个必须死死守护的秘密。
我的来历,我脑中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玄镜台的真正力量,格物工坊里那些“奇技淫巧”的真实水平……这一切,都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是我在这乱世中博弈的最大底牌,但也同样是悬在我头顶最锋利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旦暴露,哪怕只是一丝一毫,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在这个神权、君权、宗族观念根深蒂固的时代,一个无法解释来源的“异类”,一个拥有着颠覆性力量的存在,必然会引起所有势力的恐惧和敌视,甚至可能被视为“妖孽”,群起而攻之。
我必须时刻保持警惕,谨言慎行,将真实的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
这种伪装,很累,但别无选择。
寒风更紧,我拢了拢衣襟,目光从近处的城郭投向遥远的南方,又缓缓移回北方。
荆州的迷雾,北方的铁蹄,内部的掣肘,自身的隐秘……重重困境,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我们困在其中。
隆中对策,确实为我们描绘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未来。
占据荆州,夺取西川,联孙抗曹,三分天下,最终北伐中原,兴复汉室……这蓝图何其壮丽!
但从蓝图到现实,中间隔着尸山血海,隔着无数的阴谋诡计,隔着难以预料的时运变迁。
每一步,都可能踏空,都可能万劫不复。
格局初定?
或许吧。
但这仅仅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仅仅是在这波涛诡谲的大海上,暂时找到了一个可以喘息的、却并不牢固的浮标而已。真正的考验,远未到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胸中那纷乱的思绪,反而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种异常的冷静和坚定。
困难再多,挑战再大,路,终究要一步一步走下去。
我拥有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所不具备的优势——超越时代的逻辑思维,以及我亲手打造的、正在不断壮大的核心力量。
玄镜台的眼睛将看得更远,格物工坊的炉火将烧得更旺,糜氏的商路将输送更多的血液,崇文馆的种子将在孩子们心中生根发芽……
还有,我身边的这些伙伴:忠诚的石秀,智勇的元直,才华横溢的孔明,坚韧的文姬,精明的糜贞,以及……永远神秘而致命的锦瑟。
我并非孤身一人在战斗。
风,似乎更大了,城头的旗帜在猎猎作响。
我挺直了脊背,目光穿透夜色,仿佛看到了那遥远的未来。
无论前路有多少暗流潜藏,有多少惊涛骇浪,我陆昭,都将运用我全部的智慧、勇气和手中的底牌,牢牢掌控住这艘名为“希望”的小船,劈波斩浪,步步为营,直至抵达那个……由我亲手描绘的彼岸。
接下来,要面对的或许是荆州内部矛盾的激化,或许是曹军南下的烽火。
但无论是什么,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新野的夜,静谧得如同大战前的黎明。
暗流,正在加速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