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第6章
纵使是吃早饭的这点功夫，九子也未曾停止争吵，争吵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谁的名字更好听，怎样把人撕开更快捷且血腥，谁主事最厉害，谁的房屋设计更巧妙……
明河等渐渐习惯了他们的风格，也不介意，只顾自己享用早餐。确如九子所说，厨子手艺很好，早餐非常美味。美美吃完，看着胖管事叫人来收拾干净，明河准备跟他们聊正事。
“那个，九位青年才俊，都是极明事理之人，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明河清清嗓子说。
“那当然，不必拐弯抹角，我们极明事理之青年才俊最喜欢直来直去。”北首第二位，觥。明河默默按序记着他们的名字。
“不愧是觥，好朋友！”明河大声夸奖道，觥登时容光焕发，仿佛得到了极高的荣誉。
其余8兄弟皆露出羡慕之意，集中精神听着明河接下来要说的话，唯恐再次错过抢答的机会而不能成为这眼光极好品味极佳的贵客的好朋友。
“实不相瞒，我们乃是受人嘱托，身负重任而来。”明河说得认真，那9兄弟听得也很是专注。
“在下明河，这位是，是我的好朋友如云，这两位是弟弟妹妹，丁小成，凤啾啾。”说到如云的身份时明河稍微犹豫了一下，虽然并不介意别人评价，但解释起来终究有点麻烦，便含糊称为好朋友。至于啾啾，则按习惯随便安了个姓，听着也还像那么回事。
“你们好。”九子大概看在明河份上，还算礼貌地问了好，接着又期待地看着明河，等他下文。
“我们是受人所托，来接九位重回三生石的。”明河此言一出，九子震惊，脸色顿时严肃。
“三生石什么的，我们不知道。”安静了片刻，北首第六位才说，明河想了想，他叫钘。
“钘兄！”他拱拱手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既在各位面前说出三生石之名，自然已经知道各位身份，还盼如之前一般坦诚相待的好。”
九子互相对视，似乎无需言语便知彼此心意。开口说话的仍然是钘，语气冰冷。
“既然知道我们身份，便知我们不可能回去。”
“可是三生石离了各位神魂，黯淡如顽石，这样下去，三界不稳……”
“三界不稳关我们什么事！”最南首的尊突然大叫起来。
“为什么要把我们活活困在那块石头上几万年？”觞听起来快要哭了。
“我们做错了什么，要让那个该死的羿来射我们？又要把我们变成滚烫的石头？”斗怒气冲冲地瞪着明河，目中似要喷出火来，不知是将明河当成了谁。
“我们好容易趁他们神魂不稳逃出来，可不能再自投罗网。”罂一声提醒，大家纷纷响应。
看得出来，唯有在这件事情上，他们是一点争议没有，意见空前统一。
明河一边趁这机会观察和默记他们的名字，一边头疼不已。虽然在七嘴八舌中大概能猜到他们不肯回去的原因，但仍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这样吵下去，估计天黑也弄不明白。
“蠢货。”如云忽然小声骂了一句。
声音虽小，屋子里的人却全听到了。突然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惊愕地看着他。
“哈哈，骂你呢。” 爵最先反应过来，指着主事的盏说，“今天你主事，所以肯定是骂你。客人要骂，肯定是骂的主人。”
其余人也觉得有理，纷纷指着盏嬉笑起来。
“你为什么骂我！”盏一时恼羞成怒，火冒三丈站起来指着如云问。
“我不是骂你。”如云看也不看他，漠然回答。
“那你骂谁？”盏一听就高兴了，嘻嘻地笑着左右打量，看他骂的是哪位倒霉兄弟。
“骂你们全部。”如云表情不变，语气平静，杀伤力却很大。
“他骂我们全部。”盏难以置信地再次左右打量。
“我看你们到天黑也没办法把事情说清楚，不如三岁小儿，不是笨蛋是什么。”如云没给他们再次展开争论的机会，直接把话说完。
“哈！敢这样瞧不起我们！”斗怒极反笑，当下说道：“从我开始，一人一句，说给他听！谁说不明白谁是笨蛋，今天就跟着这个无理的小子走。”
“好！谁说不明白谁跟这小子走！”
九个人不由分说重新坐好，气愤愤地开始讲故事。
“我们是太阳神的儿子，父亲叫帝俊，母亲叫羲和，兄弟十个，住在汤谷扶桑树上。”斗率先说完，其余8子纷纷鼓掌叫好，士气十分高涨。
而在他讲述的同时，明河脑中浮现出这样的字句，仿佛他天生就知道，此刻自然而然就想起来了一般。
【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
“母亲十分温柔，我们小的时候，她每天在甘渊给我们洗澡，那时候真的好幸福……”觥好像特别感性，说着声音就开始哽咽，其余8子也沉默了一会儿。
“说什么呢，真是，这些没用的事情讲它干啥？难怪被骂笨蛋。”排第三的盏骂骂咧咧地开始讲：“后来我们长大了，就代替父亲每天轮流出巡。每次出巡，母亲会驾着六条龙挽的车子送我们到悲泉，然后就回去了，剩下的路，我们只能一个人走。一共是五亿万七千三百九里，每天都是这么远。”盏声音也渐渐低沉。
“可是我们兄弟本就亲如一人，为什么一定要遵守‘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的破规矩？这样每天轮流出巡，我们根本没有任何一天是可以兄弟齐聚的！”爵的声音却渐渐高了起来。
“他们需要的时候，就祈求着我们出现，又写了许多诗歌来赞颂我们。”
“不需要的时候，就责骂我们，诅咒我们。”
“呵呵，明明渺小如蝼蚁，却妄图操纵我们的命运。”
“愚蠢的父亲，竟然听信了他们的祈祷，让羿拿着一把破弓来射我们。为什么又刚好射落了我们9个，留下那一个？因为他特别得父亲的欢心吗？”
“将我们射落，变成一块破石头，落入东海，为的是用我们滚烫火热的身躯吸尽百川之水，以免东海水溢出来淹没大荒。”排最后一个尊讲完了他们的故事。
【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帝俊赐羿彤弓素矰。】
【沃焦者，山名也，在东海南，方三万里，海水灌之而即消，故水东南流而不盈也。】
明河脑海中随着他们的讲述不断浮现字句，九子的故事逐渐清晰。
“那为什么你们的神魂会附着于三生石？”
“因为母亲不忍我们在东海海底受苦，苦苦哀求那个愚蠢的父亲，最后他竟然听了某个愚蠢的神的主意，让我们献出神魂。如果不听从的话，便让我们永世在东海受苦。”钘回答完这个问题后，九人都难得地沉默了。
让身为太阳神的他们化为滚烫的炎石，终年浸没于冰冷黑暗的海水之中，那种痛苦确实是外人所难以想象的。难怪提及此事他们都会沉默，也难怪他们愿意以自由为代价屈从于父亲的要求，至于趁机逃离三生石的做法也就可以理解了。
“要不是为了母亲，早就和他拼了。”看来最为稳重的钘喃喃说。
明河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默默地看着对面的九人。
他们看起来年轻英俊，说话天真烂漫，但行事只凭一己好恶，那些凡人的生命在他们眼中不值一提。他们怎么会因为“修复三生石，稳固三界”这样的理由放弃自由？
“笨蛋。”如云又突如其来地说了一句，幸好在九子发作之前补了一句，总算一下子把话说完整了：“你们的父亲。”
“是吧！是吧！他才是笨蛋。”这一句话如同简简单单一滴清泉，奈何滴入的是滚烫的油锅，刹那沸腾了。
“这位贵客也是一样有大智慧呢。”
“今天真是好日子，一下子来了两位知书达礼，通晓是非的贵客啊。”
如云可能也没想到，他会因为这一句话一跃而为与明河同样受欢迎的贵客。
“你们既然是太阳，本来就应该发光。”如云看起来不是在迎合，而是发自肺腑地这么认为的。
“对啊！对啊！”九子热忱地盯着如云，期待着他更多的真知灼见。
“天下哪有这样的父亲，为了外人而宁愿舍弃自己的九个孩子？”他皱着眉持续输出。
明河听得呆住了，不知如云煮的什么饺子卖的什么馄饨。
“那些凡人，又没本事又自以为是，遇到事情不是等死就是祈祷，他们的死活为什么不能让他们自己负责？”九子连连点头，流露出“几千年终于有人懂我了”的喜出望外。
明河傻眼，这下更不知道怎么劝了。
“几千年来第一个明白人！”盏竖起了大拇指，其余8人纷纷点头。
“但是我和我哥受人所托，虽然完全理解而且支持9位的做法，但空手而归也无法交代，9位知情达理，肯定能够体谅。”如云继续说。
明河一听便知道如云的葫芦里卖的是和自己一样的药，登时放下心来，微笑着听他继续。
听到“知情达理”四个字，对面九子头点如捣蒜。
“既然如此，我倒有一个主意，不知九位有没有兴趣。”
“愿闻其详。”盏爽快地说，其他人也没有反对，大概一日主事还是可以代表大家做一些决定的。
“我和哥受人所托，希望大家回去，对不对？”
九子点头。
“大家无论如何都不想回去，对不对？”
九子复点头。
“那么不是我们听你们的，就是你们听我们的，对不对？”
九子仍然点头，齐刷刷的。
“那么到底是我们听你们的，还是你们听我们的呢？”
九子先是齐齐点头，然后齐齐喊道：“你们听我们的！”
如云摇头，“既然你们不想听我们的，那我们显然也不想听你们的，对不对？”
九子又齐齐点头。
“那就只好赌上一赌，输了的理所当然要听赢了的，对不对？”
“对对对，此计大妙！”九子本就喜欢开赌局，一听如云这个建议，哪有不同意的。顿时兴高采烈齐声呼喝起来，一个接一个夸如云足智多谋，风华正茂，运筹帷幄，远比明河方才夸他们更为肉麻。
一时屋内欢声笑语，气氛很是融洽。
明河脑中急转，不知如云要与他们赌些什么。
“赌注么，当然是我们的自由。若你们赢了，我们便跟着你们回地府；但若我们赢了，你们便要永远呆在这酒肆，陪着我们吃喝说话，帮我们做事，供我们取乐。”这时盏抢先说道。
这话听着简单，其中却暗藏玄机。尤其是“供我们取乐”这几个字，听来轻描淡写，但以这九兄弟视人命如草芥的习性，却不知要如何“取乐”。明河看着他们云淡风轻甚至显得有些天真的脸，心中暗想。
“好。赌注你们提的，那赌的方法就要由我们来。”如云淡定答应道。
“行。”对面也痛快地答应了，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提前说好，我们无论做什么都是9个一起的。”觥看着最为单纯，考虑问题却很周到。
“那是当然，我们明白。”明河笑着说。
“痛快！那么你们说吧，怎么赌。”盏很是满意。
“我们还没想好，等我们回去商量一下。”明河抢在如云前面说。
“可以，正好我们也该营业了。”盏也没有为难他们，甚至热情地邀请他们，“想到酒肆喝一杯吗？”
明河奇怪地看看窗外，天未过午，“酒肆这就营业了？”
“对啊，有的是白日饮酒的闲人懒汉。”觥很喜欢明河，主动解答了他的疑惑，又说，“我请你们喝酒。”
来都来了，明河也想开开眼界，便拉着如云说：“那就叨扰了。”
如云只要跟着明河就行，丁小成早就激动起来了，在啾啾的死亡凝视中才勉强忍住伸舌头的冲动。
一行人下了树屋，跟着九子来到屋外的酒肆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