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是反派吗?
再试一下吧。
几乎没有犹豫的,如云转身抱住了明河。想做就做,从不瞻前顾后,这就是如云。因为他一向都没什么可失去,也很少有什么想要得到,但眼前这个人是例外。
果然,明河吃了一惊,如被点了穴道般定住,两只手则不知所措地悬在半空。
如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静静地抱着,仔细地感受着自己愈来愈激烈的心跳,和因为没有被立刻推开而一点一点积聚起来的喜悦。
时间停滞了一般,除了被三月的风拂动的衣角发梢,一切都静止了。
明河呆呆地举着手,像第一次感受到人类体温的木偶人。
一种莫名的感动穿越无数时空滚滚而来,一滴泪从眼中溢出,沿着脸颊缓缓淌到嘴角,在空气中慢慢变冷。仿佛已过了千年之久。
他怔怔地,傻乎乎地拍拍如云的背,站直身子,舔舔嘴角。
如云紧盯着他,问:“你为什么哭。”
明河握住如云的手,认真地说:“如云,你别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抛下你。虽然我没有兄弟姐妹,但我会像照顾弟弟一样照顾好你的。”
原来是这样……
这傻子以为自己受伤后害怕了,大概还有“只留一个传人”的传说。
如云暗暗叹了口气,像一个弟弟那样乖巧地说:“谢谢你,明河哥。”明河露出兄长般的微笑,自信又从容地拍了拍如云的肩膀。
如云心中失望,没再说话,拉着明河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没关系,来日方长。
车道上两条影子相依相偎,仿佛已经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走了很久很久。多情春风吹落一片树叶,怅然旋转。
“等你伤好了,咱们得到处转转,开拓一下地图。”明河说。
“好。”如云点头答应。
“这样吃吃饭,散散步,感觉像在养老。”
“你想家吗?”
“也没有特别想。你呢?”
“我也是。”
明河怅惘了一会儿,笑了:“难怪地府选中我们俩。”
活得毫无牵挂,是洒脱还是无奈?
但无论如何,目前简单的生活是明河一直向往的。从上幼儿园开始,就总被几十个人围着;好容易毕业了,又当了老师,天天面对乌泱泱的学生不说,办公室七八个同事能拉出十七八个群,关系复杂得让人头疼。
“就当度假吧。”如云说。
“而且是地府特供行程,哈哈。”明河是真心没多少负担。
如云刚刚明确自己的心意,整颗心柔软得像一块,明河也是原因不明的满心欢喜。二人想法虽不相通,心情却都是一样的自在愉快。
一路慢慢悠悠,看看天边的云再逗逗路边觅食的雀,幸福得莫名其妙。
到了谷门前,发现一个人满身鲜血躺在地上,一身黑衣的周碧霄蹲在旁边。
“碧霄,怎么了?”
“不知道,一出谷就看到这人躺在这里。”
那人双目紧闭,不知是死是活。面色发黑,身上一件长衫几乎被鲜血浸透。
周碧霄探指试试鼻息,道:“还活着。”
“救他吗?”
“当然要救。”
“可是不知道是敌是友呢。”
“不救爷爷会骂。”
“哦。”
“不会是那个背叛岳不妥的反派吧?”明河虽然心中警铃大作,但终究只是猜测,且周碧霄显然不可能“见死不救”,便积极地帮忙把那人背进谷中。如云受伤走不快,就在后面慢慢地跟着。
“这边来吧。”周碧霄在前面带路,进了周医官和两个孙女住的小院。小院名“山海仁心”,院中一条小径通往三间小屋,小径周围则栽满了药草,院中弥漫着药草的清香。把那人安顿在正厅角落的塌上,明河按周碧霄的吩咐去小花园寻周医官,周碧霄则先烧水准备消毒和清洗。
出得小院,正碰上慢慢走进来的如云。
“如云呐,我去寻周爷爷,你自己回去休息吧。”明河匆匆交代一句便要走。
如云却一把拉住了他:“明河哥,要小心。”
“嗯嗯,知道了。”一边点头,一边匆匆忙忙地朝后走。
如云站在原地看着,觉得迷糊又热心的明河连背影都那么可爱,想起他看林照的目光,又觉得自己像在一大盆杨梅汁中浸泡了几天,整颗心又甜又酸又软;又像被一堆小虫子啃噬着,又痒又痛。
这么怅然若失地看了一会儿,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才慢慢回自己房间去了。
明河三步并作两步地去了小花园,大呼小叫地找周医官。
那边周碧霄在暖壶里先倒了点湿水出来,把伤者脸上和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的血污洗净,再仔细看时,不由愣了一下。
那人看起来三十出头,方脸剑眉,虽然双目紧闭,却自有一股威严。看来不是平常人家子弟。周碧霄不由担心,自己救的可能不是寻常人,会不会给爷爷和谷主添麻烦?
正犹豫时,忽听那人大声呻吟起来。赶忙看时,见他并未醒转,只是眉头紧锁,痛苦呻吟。周碧霄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将手中棉布打湿,不住擦拭他额上的汗水。突然一只手铁锁般扣住她手腕,周碧霄大惊,只见那人突然醒来,目光涣散,手上力量却十分惊人。周碧霄温言安慰道:“你放心,我不是坏人,我爷爷是大夫,他会救你的。”
那人张口欲言,却不知因为中毒还是受伤,只发出一阵嘶嘶声。
“你不要怕,我爷爷一定会治好你的。”周碧霄又说。
那人还想说什么,但又立刻晕了过去。
这时,明河拉着周医官进来了,老爷子被他拽着一路小跑,快要喘不上气来了。
“爷爷,您看他……”周碧霄话未说完,老爷子已经搭脉沉思了。
明河在旁边看热闹,心里嘀咕着:“这人是不是那个反派呢?他看起来中毒很深,又流了很多血,周医官要是一个治不好,会不会惹上命案官司?”
转而去看老爷子脸色,果然面沉若水,看来很是棘手呢。
看了一会儿,他想自己反正也帮不忙,便趁悄悄溜出去找如云了。
如云正躺在床上休息,听到他进来,问道:“如何?”
“不知道,看周爷爷脸色,危险。”
他走到如云床头坐下,推推他的胳膊:“喂!”
“嗯?”
“你说这人,会不会就是……”他话没说完整,对着如云扬扬眉毛。
如云会意,点头说:“很有可能。”
明河一拍大腿道:“我就知道,哪有让我们来养老那么好的事!”
“我们得盯紧这个人。”
“嗯,好。”如云看着认真的明河,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对他说不。
“不过,嘿嘿,你说……”明河突然压低声音,“他要是死了,不就——永绝后患?”
如云没说话,明河看着他,又挑挑眉毛。
如云想:能想到这一点,你真的好棒哦!嘴上却说:“对啊!那怎么让他死?”说到后半句时,他也压低了声音。
明河用拇指和食指慢慢地摸着自己的下巴,仔细分析道:“如果他伤重不治,那就最省事;如果他被治好了,我们就……怎么办呢?下毒?饿死?偷偷把他丢到荒山老林?”
如云听他越说越离谱,他却已自己发现了问题:“治好了我们就没机会弄死他了!但是不治也不行,万一他不是那个反派呢?”
见明河苦恼地看着自己,如云便与他商议说:“不如先救人,再盯人?是反派的话,再想办法。”“对!”明河恍然大悟,“救归救,盯归盯。”
虽然二人都觉得这个主意想了和没想差不多,但好歹安慰到了彼此。
走出如云的房间,明河看向天边缤纷的晚霞,对即将到来的未来充满着期待。
一无所知,却毫不畏惧。
明河觉得自己这种心理不太正常。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哈哈,自己可是拯救地府的英雄!
嘿嘿,正常不了一点。
无声地仰天大笑三下,明河大踏步朝“山海仁心”走去。小院里静悄悄的,明河把耳朵贴到门上,但什么也听不到。正在犹豫要不要敲门时,周碧霄端着个水盆出来了,一看到明河便说:“你来得正好,把这盆水倒了,再到厨房烧点热水来。爷爷刚把外伤处理好,你不要进来。”说完不等明河回答就转身又进了屋。
明河被满鼻腔的血腥味冲得差点呕出来,急匆匆地跑到外边把盆里血水倒掉又清洗干净,然后去了厨房。
林姨和林照正在厨房里忙碌,听明河说周碧霄救了个满身是血的人回来,都很震惊。听说要打热水,林姨赶紧张罗着给灌了热水,又交代明河千万小心,忧心忡忡地目送明河离开厨房。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盆热水无法敲门,只好在门口喊周碧霄。周碧霄也在里面喊:“明河哥,直接进来吧,我腾不开手。”明河用肩膀轻轻撞开门,突然听到一声痛苦的嘶吼,吓得明河差点端不稳水盆。
“爷爷,怎么办,我按不住他了。”周碧霄声音里充满着焦急。
“明河,过来帮忙。”周爷爷也在喊,声音比平时大,但还是很镇定。
“哦。”明河赶紧放下水盆,走到榻前。
“按住他腿,碧霄,你按着他胳膊。”
“好。”
昏迷中仍拼命挣扎的人力气大得惊人,伸胳膊踢腿,痛苦的嘶吼一声接着一声。明河听得心惊胆战,周碧霄则早已汗湿了长发。只有周医官镇定自若,一边往那人嘴里灌药,一边耐心地观察他的反应。
明河胳膊都快按得发酸了,嘶吼声才终于渐渐低沉,挣扎也没那么激烈了。眼见药物有效,周医官不易察觉地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放开他吧,看能不能熬过今晚。”声音微微颤抖,大概是已经脱力了。
老爷子吩咐明河:“明河,你先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和两个丫头就可以。”
明河有点过意不去:“我在这儿守着吧,她们毕竟是女孩子。”
老爷子却很不以为然:“身为医官,哪能这么娇气?这屋子里可不分男女,只有医官和病人。再说,你在这儿能帮上什么忙?”
明河只好唯唯答应。
周医官伸手搭脉,闭目不再说话,明河鞠了一躬,退出了房间。
夜凉如水,想到周爷爷和周碧霄全力以赴救人的样子,不由很为自己之前“不要救他”“怎么弄死他”的想法惭愧。“那时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坏人。”他默默地想。
“还好只是想了一下而已。”惭愧片刻后,他想到了弥补的方法:“明天开始努力帮着周爷爷救他!再说他嫌疑未脱,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一边帮忙救他,一边盯紧他,两全其美!”
这样想着,欢欢喜喜地回自己房间休息去了。
而那边如云,自从明河走了以后就躺在床上发呆。
他一直以为自己屡遭变故,早不对人间情爱心存幻想,没想到遇上一个明河,轻描淡写就击破心防,竟落得个单相思的局面。
方才他以为明河会来和自己一起吃晚饭,没想到,那哥把周今宵打发来了。那小丫头又殷勤又粗糙,说要给他洗脸,毛巾却没拧干,打湿了他胸前一片衣服。然后又说要喂他吃饭,被如云坚决拒绝之后,仍不屈不挠地坐在旁边盯着他看。
如云暗示她女孩子要矜持,她却说:“我才不要像碧霄那样假正经,喜欢就是喜欢,我反正要嫁给如云哥哥的,妻子看看丈夫,又有什么好害臊的?”
“我什么时候答应娶你了?”如云头都大了。
“我5岁就决定要嫁给你了,大家都知道。”
“……”
“如云哥哥,我5岁时头朝下掉到爷爷的大水缸里,是你拎着我的脚把我救出来的。那时我就决定长大了一定要嫁给你,以报救命之恩。”周今宵托着腮认真地说。
如云目瞪口呆地:“大可不必……”
“可是故事里那些仙女都会嫁给帮助过她的男人。”
如云头痛欲裂:“什么故事……”
“明河哥讲的故事啊,今天也是他让我来陪你的。本来我想让他带我来,因为爷爷不让我一个人来,但是今天爷爷顾不上我,明河哥就让我自己来了。这是秘密,如云哥哥,你可不能告诉爷爷哦。”
“明河哥让你来的?”
“嗯,明河哥人最好了。”
想到这里,如云忍不住长叹一口气,把被子拉过头顶,恨不能闷死自己算了。
一夜之间,如云脑子里跑马似地转过无数念头,加上辗转反侧令得伤口隐隐作痛,几乎一夜没睡。直到林姨的鸡都叫了,他才终于想清楚一件事:“世间万般可强求,唯情爱一事不可。明河既有前女友,现在眼珠子更是长在了林照身上。周今宵口口声声要嫁给我,他非但不在意,甚至让她来我单独相处。如云啊如云,他根本对你一点意思也没有。罢了罢了,趁一切尚未不可挽回,放弃了吧。”
虽然心痛如绞,却终于不再杂乱如麻,这才放下心事,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