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十五这天,每年和他一起逛花灯的齐国安却是写信过来,言辞间皆是歉意。说自己要陪文氏去逛花灯,还要回一趟文家料理琐事,今年就不和他一起逛花灯看鳌山了。
贺景时得了消息,却是喜色难掩。他等宴席散了,便兴冲冲去找了景春。他衣袂带风,面上难掩喜色:“往年你那师父总将你拘在身边,难得今年肯放人。今年可算得了空,定要好好玩一玩!”
他去年就及冠了。他今日特意着了宝青色蜀锦松涛纹刺绣滚边斜领袍,青玉睡莲小冠束发,鎏银雕松叶簪斜插其间。腰间的四合玉佩随着步伐轻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如松,更显得他丰神俊朗。
景春因尚在守制,衣裳的颜色不能穿的太艳。他一袭蜜合色团花暗纹茧绸曳撒,水青色发带松松绾了青丝,双鱼银项圈在颈间泛着微光,褐色祥云丝绦系于腰间。
陈妈妈在一旁细细打量,忙取来一顶大帽替他戴上,又将月白色菱花大氅交给丰年,千叮万嘱道:“路上人多热闹,哥儿若是热了就把大氅脱了;等花灯散了,夜深风凉,可一定要记得披上,仔细着了凉。”
贺景时笑着招呼景春等人上了马车,一边整理着衣袖,一边说道:“今年大鳌山设在国安寺前的大空地上,离咱们这茱萸胡同远着呢,坐车去才稳妥。”
景春微微叹气:又要坐车。
说罢,贺二夫人、贺三夫人各携着几个小辈,分乘三辆马车,一众家丁婆子前呼后拥,往花灯盛会去了。
街市上早已是花灯如昼,火树银花。一盏盏造型各异的花灯与往年并无二致,可贺景春望着那流转的灯影,心底却空落落的,总像缺了点什么,兴致始终提不起来。
但他素来心思细腻,不愿扫了大家的兴,面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与贺景时等人谈天说地,时不时还开上一两句玩笑,将自己的失落藏得严严实实。
待至国安寺前,只见人山人海,寺前灯火通明如白昼,周遭树上挂满了各色花灯与灯谜。小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卖糖画咯,栩栩如生的糖画!”“桂花糕,香甜软糯的桂花糕!”
伴随着爆竹烟花腾空绽放,“噼里啪啦” 的声响与人群的欢笑声混作一团,十分热闹。
贺景时迫不及待的带着几个弟弟妹妹去猜灯谜去了。笑声、闹声混作一团。
过了些时辰,众人得知大鳌山尚需些时候才点灯,大家便各自分开,先去别处玩了。
景春知道国安寺的后山里有许多草药,早就想来挖一挖了。他便和贺三夫人说一声,带着丰穗和丰年去了国安寺里。
一进寺内,香烟袅袅,满殿灯火将佛像映照得庄严肃穆,与外面的喧嚣热闹仿若两个世界。贺景春在佛前为母亲上香,神色虔诚,三拜九叩后,久久未起。
丰年见四下无人,便凑到景春耳边,压低声音道:“三少爷,咱们何时动手?”
景春仍跪着,嘴唇微动,喃喃道:“明日。”
不多时,外面的夫人、小姐们陆续进殿祈福,殿内渐渐热闹起来。贺景春这才缓缓起身,带着丰穗丰年往后山走去。
后山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远处零星的几点灯火,仿若鬼火一般。积雪覆盖在地上,厚厚的一层,踩上去 “咯吱咯吱” 作响。
景春提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寻觅着,无奈积雪太厚,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
丰年知道景春出去外面总会有摘草药的习惯。可他看着黑漆漆的四周,有些担心道:“三少爷,不然咱们还是等白天再过来吧。”
景春摆摆手:“外面闹哄哄的,我才不去。等大鳌山点灯,钟声一响,敲钟后咱们再去也不迟,跟着大鳌山一路走回去就是了。你和丰穗若是待不住了,便自去玩吧。”
丰穗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还真的不客气的走了:“三少爷,我去瞧瞧庙会的点心,买些带回去给点心铺子做个样子,说不定还能琢磨出些新花样呢!” 说罢,脚底抹油般跑开了。
丰年气的牙齿在咯吱咯吱响,一旁的景春有些好奇,这天寒地冻的还有耗子?却也拿了银钱给他:“既如此就多买点,你也给丰年买一些,回去再一起吃。”
丰穗这厮高高兴兴的走了,忽略了丰年那要吃人的目光,大声喊道:“三少爷要等我啊!”
丰年翻了白眼。这人不好好在主子身边跟着,就知道跑去玩。
好半晌才一拍脑门,懊恼道:“哎呀,我竟忘了!这大雪覆盖,哪还有草药可采。你瞅瞅我这脑子,真是糊涂了。我还在想是不是要把雪挖出来再采。”
丰年一脸恍然大悟:“噢~~~~~~~”
两人笑了一阵子,便慢悠悠地往回走。
景春边走边和丰年庆幸道:“幸亏师父不在我身边,不然知道了可不得打死我。你可不知道,他平日看起来一副好说话的样子,一说起草药,那可凶得很,训起人来毫不留情,我从小就没少挨他的板子......”
丰年听了,笑得前仰后合:“齐院判倒真是个性情中人!”
朱成康正坐在二楼厢房内,隔着窗棂,将这一幕瞧得清清楚楚。
虽然天色黑暗,看不清那人的样貌。但他耳朵灵敏,听了二人对话,便知此人正是齐国安的爱徒,想起齐国安曾和他笑言这个徒弟憨傻。
想到救命恩人,他挑了挑那双英气的刀眉,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不由得写信给齐国安,挥毫写道:“适才逢君之徒,实在不负其言以傻之誉。重雪犹欲倔药,坚久之始应,不可摘药。复言君甚凶,仗之甚痛。说若知之,不杀始怪。”
字迹刚劲有力,笔锋间透着几分不羁。写罢,他吹了声口哨,一只白鸽扑棱棱飞进屋内,停在窗台上。他熟练地将信系在鸽脚上,轻轻一抛:“去齐府。”
随后,便又低头抄写起经书,仿若什么都未发生。自己好不容易这么多年才回上京一次,这几日都来国安寺给自己的母亲祷告念经,总要补一补年幼时的亏欠和遗憾。
他忽然感到一股气,他瞳孔骤缩,下意识掷出飞镖,“噗” 的一声,烛火应声而灭,他又轻轻吹灭了桌前的蜡烛,从怀里握紧匕首,身形一闪,隐入黑暗之中。
须臾,一阵清脆的钗环玉佩声由远及近,在厢房门前停住。朱成康眼眸一暗,知道自己人里面出叛徒了。
只听 “咔嚓” 一声,门被匕首撬开,一道悦耳却带着冷意的声音传来:“我知道你在里面。”
那声音传进屋内,泯灭在黑暗中,来人正是平凉县主。她身姿优雅地走进屋内,自顾自点燃蜡烛,烛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她目光如炬,扫视一圈,瞬间锁定屏风后的角落。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出怀里的软剑,手腕轻抖,向屏风后猛的刺去,却扑了个空。
她神色一凛,快步上前查看,只见屏风后空空如也,唯有一阵微风拂过,带起几缕衣角。
她看向一旁的窗户,幽幽叹了一口气。这时,丫鬟匆匆赶来,神色慌张,禀报道:“县主,咱们的人虽在寺庙里隐蔽于各处,却是迟了一步,让将军逃走了。”
凉县主冷笑一声,甩了甩披风,在朱成康方才坐过的位置上坐下。烛火摇曳,映得她面容忽明忽暗,微微有些扭曲:“罢了,我本就无心于杀他,他武功了得,咱们这么多次下手都杀不死他。如今他封了官,成了武将官员,日后怕是更难对付。”
平凉县主看着桌上,是未干的砚墨和一本手抄的经文。她把经文拿起来随意翻页,看着那苍劲有力的字体,那双眼睛带了点笑意。她又拿起茶壶,倒茶在了朱成康用过的那茶盏,在丫头的目瞪口呆下拿起来轻啜了一口。
“小姐......您......”那丫头惊得连县主的称呼都忘了,一时间愣在那。平凉一双眸子扫过去,眼里带了点杀意,那丫头便低下头去,不敢再言语半句,只是背后出了一身的汗。
自家小姐怎么......
过了一会,钟声敲响了,平凉县主将经文和茶具交给丫鬟,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就说本县主在此抄经,觉得这茶盏不错,向住持买下了。”
丫鬟领命而去,脚步匆匆,逃一样的走了。
贺景春早和其他几个小辈一起在等着了,大鳌山刚开始点的时候,忽听人群中一阵骚动,有人高呼:“平凉县主来了。”
声音此起彼伏,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景春还在发懵,贺景时连忙拽了拽景春的衣袖,和众人一起退到一旁,轻声说道:“这就是我和你说的平凉县主,昭国公的孙女。”
景春看了那台阶上的女子一眼,瞬间低下头去,盯着一盏花灯看。这是他第一次遇见真正意义上的世家贵族女子。
一双丹凤眼含着柔情,不经意的眼波流转间透露着一股聪慧狡黠和算计。一对峨眉把她的诱人给勾勒了出来,一双樱唇不点而赤。发丝随着风拂面而过,增添了几分诱人的风情。
她穿着县主品级的衣裳,穿着雪青色彩绣莲纹云锦对襟,配着一袭松花色绣隐花捻银线留仙裙,领口上的金嵌珠牡丹扣就够普通人家快一辈子的开销了。
她梳着八宝玲珑鬓,在鬓边处钗了三支一字排珍珠钗,戴了几朵云纹嵌白玉兰花簪和金丝如意攒珠风扇簪,一支青金石鹤嘴衔紫英石流苏盈盈摆动。耳边还戴了一对琉璃莲耳坠,一条烟紫色宫腰盈盈一束,显得她十分高挑。
不知过了多久。
正出神间,贺景明拉着他的手,兴奋道:“三哥哥,大鳌山点灯了,咱们快去瞧瞧!”
烟火腾空而起,鼓声震天,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呼。花灯如海,人影绰绰,人群里笑声晏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