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思阁工业园区火车站前,
将朴驻足而立,目光凝滞在眼前景象,恍惚间如坠梦境。
半年前,他还搭乘过这趟列车,彼时此地荒芜一片,唯见苍茫旷野与零星杂草,尽显不毛之态。
而今,座座建筑如春笋般破土而出,直插云霄,有的竟比昆明巍峨的城门还要高耸;纵横交错的道路宽阔平整,不断延伸,在承载着川流不息的车流。
一辆辆卡车呼啸而过,引擎轰鸣声中,钢铁车身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将朴与仆从目不暇接,惊叹于这片土地翻天覆地的蜕变……
丁杰怔在原地,良久才缓过神来。他下意识地走到将朴身旁,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喃喃惊叹:“这……这真的是华夏?这里的华夏人,莫不是掌握了魔法?”
将朴同样惊愕得合不拢嘴,只能茫然摇头:“我也不清楚……”
就在此时,一辆卡车轰鸣着急刹在丁杰两个表弟面前。莫有财推开车门一跃而下,粗着嗓子喊道:“丁一、丁二!你们念叨的那个留洋回来的表哥在哪儿?”
丁一、丁二慌忙躬身见礼,声音里带着几分惊讶:\"莫厂长,您怎么亲自来了?\"
莫有财爽朗大笑,伸手虚扶二人:“能不来吗?厂里正缺你表哥这样的人才!那些俘虏的小日子嘴上抹蜜,心里会揣着什么算盘,我着实在放心不下。而苏先生又分身乏术,没法天天盯着……”
他笑着摇头,眼中满是赞赏,\"你表哥来了,可就是咱们厂子的定海神针,能缺了他吗?!”
丁一、丁二眼睛一亮,忙不迭朝正在角落里与将朴热聊的丁杰招手,扯着嗓子喊道:\"表哥!快过来!莫厂长亲自来接咱们了!\"
丁杰闻声回头,歉意地朝将朴笑了笑:\"将先生,看来接我的人到了。实在对不住,今日暂且告辞,改日再叙。\" 说罢抬手作揖,转身快步朝莫厂长走去。
将朴目送丁杰远去的背影,神色微敛,旋即转头吩咐身旁仆人:“速去打探,寻个马帮或是一乘小轿来。咱们即刻动身,前往圆山小学拜见师父。”
仆人垂首应了声“是”,转身疾步离去,衣袂带起一阵细碎风声。
将朴守在行李旁来回踱步,还未等上几分钟,便见仆人脚步踉跄地飞奔而来,额头沁着豆大的汗珠:“主子!方圆几里都寻不到马帮和轿子!不过打听到。要去圆山寨得坐一种叫‘公共汽车’的物件,车子马上就要发车了,咱们得赶紧动身!”
朴守攥着车栏,粗粝的木栏杆,硌得掌心生疼。
改装的卡车车厢里,固定的横七竖八的木板凳,随着车轮碾过石子路剧烈震颤,混合着汗酸味与牲畜气息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强压着翻涌的胃酸,绣着金线的袖口早已被自己攥得皱成一团。
身旁的老农扛着竹篓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篓里的活鸡扑棱着翅膀,鸡毛簌簌落在朴守锃亮的皂靴上。
他别过脸,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建筑,太阳穴突突直跳。
车轮突然陷进泥坑,整辆车猛地倾斜,朴守踉跄着撞向车壁,后脑勺磕在铁皮上发出闷响,眼前顿时炸开一片金星。
不知过了多久,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刺破昏沉。
将朴强撑着站起身,却因双腿发麻险些栽倒。车外圆山寨高耸的寨墙在霞光中泛着暗红,像巨兽张开的獠牙。将朴在仆人搀扶着下了车,深吸一口气踏入这片神奇的土地。
“师父……”
将朴甩掉鞋帮上的泥块,帆布包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
教室窗棂漏下的光斑里,苏俊握着笔批改作业的手猛地顿住。
阳光斜斜切过将朴泛红的脸,他鬓角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藏青长衫下摆还挂着几片苍耳,像极了误入学堂的流浪侠客。
记忆突然闪回二个多月前的翠湖边上的照相馆,他被这个追着讨教照相技法的人缠得头疼,脱口说了句“不懂就来圆山找我”。
此刻,
这人竟真的循着自己留下的地址,摸了过来,还小心翼翼从油纸包里抽出一沓照片,边角处还留着每张的拍摄时间。
“您瞧这张,师父!”
将朴把照片往讲台上一拍,画面里城隍庙的飞檐刺破低垂的云层,青石板路上撑油纸伞的行人只留半道剪影,
“用的是您教的留白构图,显影液配比试了七次!”
苏俊盯着照片上晕开的墨点,那是雨水打湿留下的痕迹。窗外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几个扎红头绳的女孩扒着窗台张望,辫子在风里晃成活泼的流苏。
“光影倒是有几分灵气。”
苏俊把照片翻过来,背面用铅笔密密麻麻写着曝光时间。
苏俊望着将朴眼底跳动的炽热光芒,像是看见了年轻时执着追光的自己,不由得嘴角上扬,笑意漫上眼角:“瞧你这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定是饿坏了。”他抬手拍了拍对方肩头,力道不轻不重,“走,去食堂吃点东西又说。”
将朴怔愣间,苏俊已利落地卷起教案,粉笔灰簌簌落在蓝布长衫上。
夕阳斜斜穿过雕花窗棂,为他的背影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仿佛给他披上了一道柔和的光晕。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洒满余晖的走廊,檐下悬挂的铜铃被山风拂动,清脆的声响与远处孩童的欢笑声交织在一起。
食堂蒸腾的热气裹着馒头的香气扑面而来,将朴把瓷碗重重搁在斑驳的木桌上,碗沿磕碰出清脆声响。
他解开浸透汗渍的蓝布包袱,小心翼翼捧出一台深褐色的金属机器——锃亮的镜头筒折射着油灯昏黄的光,齿轮与胶卷盘在阴影里泛着冷冽的光泽。
“师父!”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指尖抚过机器上镌刻的外文铭牌,
“这是我托人从上海码头淘来的ciné - Kodak!”
苏俊刚咬了口温热的馒头,看着对方郑重其事将摄影机摆在残羹冷炙间,金属机身压出的凹痕在木桌上清晰可见。窗外冷风掠过竹林,将朴的眼睛却比跳动的烛火更亮:“我想跟着您学拍电影!”
苏俊目光落在桌上锃亮的ciné - Kodak摄影机上,唇角扬起一抹笑意:“怎么突然想起来学这个?”
将朴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藏青长衫的袖口蹭过沾着泥点的脸颊。他“呵呵”笑着,从歪斜的背包里又掏出几张叠好的招生告示,纸张边缘被摩挲得发毛:“满昆明城的墙上都贴着东陆大学的招生启事!都说师父今年新开电影专业,我这不——”他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告示,“近水楼台先得月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