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
刚升任排长的柱子,头一遭跟着连长雷烈去营部开会。
脚刚跨出连队院子的门槛,柱子的眼睛就跟不够使似的,滴溜溜转个不停。
平日里待惯了班排的小院子,今儿走在满地大冰碴子的路,竟觉得比往常“丝滑”多了。
路边的白杨树杆直挺挺地戳着,枝桠上挂着一串串冰凌,寒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倒像是一群人凑在一块儿说悄悄话。
远处练兵场上,士兵们的喊杀声震天动地,听得柱子心头一阵热乎,连带着冻得发僵的身子都活络了几分。
就连营部门口那两尊石狮子,今儿瞧着也比往日多了几分凛凛威风。
柱子他亦步亦趋地跟在雷烈身后,双手规规矩矩地背在身后,胸脯挺得笔直,脸上努力绷出一副严肃模样,眼珠子却忍不住骨碌碌地往四下里瞟。
路过通信班的窗口时,他特意伸长了脖子,想寻寻林冰的身影,没瞧见人,倒瞥见屋里的报务员指尖在电键上翻飞,那哒哒哒的声响,竟比戏台上的锣鼓梆子还要勾人。
雷烈步子大,柱子得小跑两步才能跟上。“小子,眼睛别乱瞟!”雷烈头也不回,嗓门洪亮得像敲锣,“开会是正经事,把心思给老子收一收!”
柱子闻言,
立马绷紧了脸,低低应了声“是!”
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下去。他偷偷瞅了一眼雷烈宽厚的背影,心里头甜滋滋、美滋滋的,跟揣了块刚出锅的糖似的。
营部的会议室,
竟设在一处依山开凿的山洞里。
洞口用厚帆布挡着寒风,掀开布帘进去,一股混杂着炭火与烟草的暖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
洞中央架着一口铁皮火盆,通红的炭火烧得正旺,火星子噼啪作响,将满洞的人影映得明明灭灭。
一群穿着灰布军装的军官,三三两两围坐在火盆四周的长条木凳上,有的搓着手哈气,有的低声交谈,烟雾缭绕间,满是呛人的烟草味。
柱子跟在雷烈身后刚站定,目光便被主位上的人吸引了去。
那是个戴黑框眼镜的小个子营长,镜片后的眼睛格外锐利,看人时仿佛能直钻人心。
柱子早前就听老兵们嚼舌根,说这位营长是个实打实的狠角色——早年跟着军长陀龙在上海大闹过海军陆战队,凭着一把匣子枪在枪林弹雨里杀出过一条血路;
后来又去云南讲武堂打磨了一年多,一身本事糅合了实战的悍勇与章法的精妙,打起仗来,比山里的豹子还要刁钻。
“雷烈来了?”
小个子营长抬眼,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目光扫过雷烈,又落在旁边的柱子身上,挑了挑眉,“这就是你们连新提的那个排长?”
雷烈抬手敬了个礼,朗声道:“报告营长,是!这是我连机枪排的排长赵梁柱,今儿头一回跟着来开会。”
柱子心头一紧,连忙跟着挺直腰杆敬礼,指尖都有些发颤。
营长没再多问,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两人坐下,随即抓起火盆边的一根木棍,在地上划拉起来:“都静一静,说正事儿了。”
嘈杂的议论声霎时停了,满洞的人都敛了神色,目光齐刷刷地聚向营长和他脚下的地面。
火苗跳跃着,将营长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上,像一尊沉默的山雕。
柱子刚在火盆边的木凳上坐下,身旁就挨过来一个人。
那人跟他一样,都是新提拔的排长,肩上扛着同款的少尉肩章,正是炮连迫击炮排的。
炭火噼啪作响,
在会议开始前,那人侧过身,凑到柱子耳边压低了声音:
“兄弟,我叫黄彦刚,广西桂林来的,炮连迫击炮排的排长,也是刚提上来没几天。”
柱子心里一热,连忙也把头偏过去,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低声回道:
“俺大名叫赵梁柱,大伙都喊俺柱子,刚接了三排的担子,今儿头一回来营部开会。”
“巧了,我也是头一回来!”黄彦刚眼睛一亮,语气里满是按捺不住的兴奋。
柱子却蹙起眉,压着嗓子好奇追问:“广西桂林到这千里迢迢的,你咋会跑到咱这儿来?”
黄彦刚闻言,黝黑的脸上登时泛起一层红潮,攥着拳头往腿上一捶,声音里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
“干他狗日的小日本!要啥理由?当年在桂林的学堂里,一听要抗日救国,我们班的同学一半来了这里!”
这话音刚落,火
盆里的一块炭火“啪”地爆开,溅起一星火星,落在柱子的裤脚边。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腿,心里却像是被那火星燎着了一般,腾地烧起一股热流。
“俺爹就是让鬼子的炮弹炸死的,”
柱子的声音低了些,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韧劲,“俺去东北讲武堂当学兵,就是为了给俺爹报仇,把这帮狗娘养的全都赶出去!”
黄彦刚重重一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柱子微微晃了晃。
“说得好!”
他咧开嘴笑,露出两排白牙,
“等将来把鬼子打跑了,俺带你回桂林,尝尝俺们那儿的米粉,酸豆角配炸花生米,香得能把舌头吞下去!”
两人正说得热络,
忽然听见营长在主位上重重咳嗽了一声。
满洞的低语声瞬间消散,柱子和黄彦刚对视一眼,赶紧挺直了腰板,装作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眼角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这时候,
营长转身走到身后的黑板前,粉笔尖重重落下,两个遒劲的大字赫然浮现——命令!
满屋子的兵都愣住了,面面相觑间,目光齐刷刷地锁在那两个字上。
营长缓缓转过身,
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脸,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这两个字,大伙儿都认得吧?”
底下响起一片整齐的应声,人人都点了点头。
“认得归认得,可你们未必懂它的分量。”
营长的声音陡然沉了几分,
“当年我在云南受训,苏先生说过一句话,今日我便教给你们——命令,是执行者要用性命作保,必须完成的死任务!”
话音落地的刹那,
满室寂静被轰然击碎,一股滚烫的热血猛地撞进每个人的胸膛,连空气里都炸开了噼里啪啦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