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腹地,没有路。
或者说,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既是路,也是绝地。
参天的古木将天空撕扯成无数碎片,光线艰难地漏下来,在湿漉漉的地面投下扭曲的暗影。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味道。
是腐烂的落叶,是潮湿的泥土,还混杂着一种说不清的、带着甜腻腥气的香料味,吸进肺里,沉甸甸的,让人胸口发闷。
王平安和李常的身影,就好像两滴融入了阴影里的水,没有荡起一丝涟漪。
幻形珠的力量,让这片天地彻底遗忘了他们的存在。
可王平安依旧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他的神念早已不是单纯的扫描。
在成就混元太极金丹之后,他的感知,更像是一种本能。
他能“感觉”到,东边三里外那棵巨树的树冠上,有一抹冰冷的恶意,像一条冬眠的蛇。
他能“听”到,南边那片毒瘴沼泽里,有两道压抑的呼吸,带着一丝属于中州修士特有的、格格不入的灵力韵味。
甚至就在他们刚刚滑过的一块巨岩下,那条伪装成枯藤的蛊蛇,其散发出的幽微杀机,在他感知中,都像黑夜里的篝火一样扎眼。
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棋盘。
而他王平安,就是棋盘中央,那枚被所有人都盯上的,唯一的猎物。
“平安哥哥,这里……好吵。”
李常的小手下意识地抓紧了王平安的衣角,那张总是带着一丝纯净的好奇的小脸,此刻有些发白。
她的耳朵里,听到的不是风声,不是虫鸣。
是杀意!
是那些无形的、恶毒的念头在空气中碰撞、摩擦,发出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啸。
王平安反手将她的小手握住,一股温润平和的混元之力渡了过去,像一层温暖的耳罩,瞬间为她隔绝了那些刺耳的杂音。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前方层层叠叠的、如同鬼怪触手般的枝杈。
万蛊寨留下的那条线索,太扎眼了。
就像黑夜里,有人为你点亮了一排通往悬崖的灯笼,还生怕你看不见。
就在此时——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数里之外猛地传来!
那声音仿佛不是在空气中传播,而是直接从地底深处狠狠地踹了一脚,连他们脚下的腐殖土都猛地向上颠了一下。
开打了!
王平安眼神一凝,拉着李常的手,身形彻底化作一缕微风,悄无声息地朝着那片喧嚣之地飘了过去。
……
林间空地,已经成了一片炼狱。
数十名神庙修士背靠背,结成一座摇摇欲坠的金色战阵,光芒忽明忽暗,像风中残烛。
他们的敌人,是从四面八方阴影里钻出来的黑袍蛊师。
这场厮杀,处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
神庙修士的打法,一板一眼,金光法术势大力沉,带着一股子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恨不得一招就把敌人轰杀成渣。
可他们的对手,那些万蛊寨的蛊师,却滑溜得像泥鳅。
他们根本不和你正面硬碰。
一个蛊师喉咙里发出一串古怪的音节,一名神庙修士脚下的土地,就毫无征兆地变成了一片漆黑的流沙,惨叫着被吞噬。
另一个蛊师指尖轻轻一弹,几只五彩斑斓的蝴蝶翩翩飞舞,看似无害,却在靠近战阵光幕的瞬间,轰然爆开,化作一片能腐蚀灵光的剧毒浓雾。
最邪门的是一名枯瘦如柴的蛊师,他甚至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遥遥地对着一名挥舞着战刀的神庙修士,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没有牙齿的、黑洞洞的笑容。
下一秒,那名神庙修士就像疯了一样,双眼赤红,嘶吼着一刀劈向了自己身旁并肩作战的同伴!
没有惊天动地的法术对轰,只有防不胜防的阴毒手段,和绝望的惨叫。
王平安隐在百米开外的一棵巨树冠顶,眼神冷得像一块冰,将战场的每一个细节,都尽收眼底。
他体内的混元金丹,像是宇宙初开的一点奇点,缓缓转动。
创生与寂灭的法则在他眼中交织,让他看到的,不再是混乱的战场,而是一幅由无数能量丝线构成的、清晰无比的动向图。
然后,他发现了那些拙劣的“失误”。
一个神庙小队长,眼看同伴接连倒下,终于被逼急了,浑身金光暴涨,显然是要拼命。
就在他秘法催动到极致的瞬间,一条潜伏在地下的巨型铁甲蜈蚣猛然破土,那闪着寒光的巨鳌,本该精准地贯穿他的心脏。
可就在命中前的一刹那,蜈蚣的身体,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轨迹出现了极其微小的偏移。
噗嗤!
巨鳌仅仅是撕开了那队长的肩胛,带起一蓬血雨。
致命伤,变成了重伤。
而这剧痛,非但没能打断他的施法,反而像一桶油,浇在了他暴怒的火焰上。
“神光……破魔!”
小队长发出一声泣血般的怒吼,一道刺目的金色光柱,硬生生从他体内爆发,将万蛊寨的包围圈撕开了一个狰狞的缺口!
“撤!”
一声嘶哑的命令,从蛊师中响起。
几乎是瞬间,所有的黑袍人,连同那些漫山遍野的毒虫,就像退潮的海水,哗啦一下,退得干干净净。
他们撤得太快了,快得不像是战败,倒像是在赶时间。
而他们撤退的路线上,更是留下了一串清晰到侮辱人智商的痕迹。
几株被故意踩断的、会发出幽幽磷光的菌类植物。
一缕在空气中久久不散的、带着特殊气味的巫毒香氛。
甚至,还有一枚像是慌乱中“不小心”掉落的、雕刻着万蛊寨图腾的骨哨。
那几名浑身是血的神庙幸存者,看着满地同伴的残尸,先是茫然,随即眼中爆发出滔天的恨意。
“是万蛊寨的妖人!”
“追!他们往那边跑了!一个都别想跑!”
他们甚至没有检查一下尸体,便循着那条生怕他们看不见的“路”,怒吼着追杀了下去。
一场激烈而诡异的混战,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开始,又荒诞无比地结束了。
王平安的身影,从树冠上飘然落下,站在了这片血腥的空地上,眼神里只有冰冷的讥诮。
这哪里是厮杀。
这分明是一场戏。
一场由万蛊寨和神庙联手,演给他这个唯一观众看的戏。
万蛊寨的目的,不是杀人,是“赶羊”。
他们用一场逼真的表演,将这群碍事的“羊”,精准地从这片区域里,赶了出去。
而他们逃跑的方向……
王平安侧头,看向身旁的李常。
李常的小脸无比凝重,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抖。
“平安哥哥,那些黑袍人留下的味道,和我之前感觉到的那个‘锚点’的气息,是同一个方向。”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而且……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气息里,没有战败的恐惧和愤怒,反而……反而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满足感。”
王平安笑了。
笑意很冷,像冬日里的冰棱。
果然。
神庙那个新来的大祭司,心眼可比枯荣那个莽夫多太多了。
这是在清场。
他要将这片广袤的林海,变成一个绝对干净,没有任何干扰的,只为他王平安一人准备的……狩猎场。
至于恭亲王和他的万蛊寨,不过是乐于配合的帮凶,顺便想看看,他这颗“棋子”,到底有多大的斤两。
好算计。
“可惜了,演员再卖力,也得看观众买不买账。”
王平安轻声自语。
他没急着走,反而蹲下身,伸出手指,在被鲜血和能量浸透的泥土上,轻轻一点。
嗡……
一缕微不可查的混元之力,自他指尖渗入大地。
就像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他能感觉到此地残留的生命印记的哀嚎,也能剥离那些死亡与怨毒的虚假表象,触及更深层的真实。
很快,他的感知,锁定在了一具被毒虫啃得面目全非的神庙修士尸体上。
在那具尸体的贴身内甲里,有一枚玉简,正散发着与周围一切都格格不入的、被严密守护的灵力波动。
王平安甚至没动,只是心念一转。
那枚玉简便自动穿过破碎的血肉和铠甲,悄无声息地飞入他的掌心。
上面的禁制,在他眼中如同无物,神念轻易探入。
片刻后,他睁开眼,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更深了。
玉简里,是这支神庙小队的任务。
很简单:前往“坤-b7”号古祭坛外围,破解一座名为“百迷林”的古老禁制,为大祭司亲临,扫清最后的障碍。
玉简中,甚至还贴心地附上了一张祭坛周边的简易地图。
“原来如此。”
王平安五指轻轻一捏,玉简便化作了齑粉,从指缝间洒落。
现在,所有的线索都对上了。
神庙、万蛊寨、恭亲王……
这三方势力,都自以为是高明的棋手,正不动声色地,将他这枚“棋子”,朝着棋盘中央的杀局,步步紧逼。
他们都在等着,等着看他踏入陷阱的那一刻,会是何等精彩的表情。
“平安哥哥,我们……”李常的小脸上写满了担忧。
前路,已经明明白白地写着“死路一条”。
“当然是……继续走。”
王平安的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反而燃烧起一团近乎疯狂的,炽热的战意。
他抬起头,望向那条由阴谋和算计铺成的路,声音里带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戏谑。
“人家辛辛苦苦搭好了戏台,连龙套都给你我安排得明明白白。”
“我这个主角,要是不去登台唱一出,岂不是太不给面子了?”
他一把拉起李常的手,大步向前。
“走,小常。”
“咱们去看看,这帮自作聪明的家伙,到底为咱们准备了一场什么样的鸿门宴。”
他的声音里,压抑不住的,是一种嗜血的快意。
“顺便……”
“帮他们把这戏台子,从根上,一把火给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