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牛肉,边月还是吃了,已经没什么味道了,肯定是难吃的。
但当年它当出锅的时候,不是这个味道,还是能吃的。
天还没黑,霡霂轻雨落于山间,在玻璃窗上留下点点水渍。
山风吹来,门口通电的灯笼晃悠了两下,吹动云雾翻腾,边月盘膝坐在二楼的落地窗前静静地看着。
这里是整个房子的观景阳台,曾经养过花,可惜她太久没来,都死光了。
这里上不接天,下不临地,非常安静。屏住呼吸,远方的风声,水声,鸟叫声,虫鸣声。
她仿佛听到了天地脉搏跳动,这个时候不需要吸取妖丹的力量,天地之间的灵气自然的向她翻涌过来,并不需要她刻意引导,就环绕在她身边不去。
这样的感觉很奇妙,边月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沉浸在这种奇妙的感受中。
她好像看到奔腾的大海,看到升腾的日出,看到万里金色的云海。
她看到万里云层之上美丽的天宫,她看到仙山福地中的奇花异草,她看到了天地之间无限的美好。
凤凰凤凰,莫止阿房,莫栖梧桐,要身披烈火,高飞九天。
她不满足眼前的风景,想飞得更高。
“唳!”一声鸟叫,山林深处的鸟儿被某种血液深处的力量牵引,向某座山峰的方向看过去。
那里好像有什么神圣的存在,血脉催促着它,向那个方向飞过去。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鸟儿朝某个方向飞去,仿佛朝拜一样,盘旋在某座山峰中,乘风破云,久久不去。
边月对这些一无所知,那颗没有“吃”完的妖丹让她有些撑,但之前要顾及自己的处境,压制修为。
现在不必顾及了,她可以畅快的吸取灵力,安心的沉浸在那种神游天地的玄妙之境中。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鸟,高飞九天,俯瞰大地。
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不要停下,你要高飞,向星辰大海而去。
边月所在的山峰中,两种灵力交织缠绕。墨绿色的木灵力缠绕着山峰而上,飞鸟争栖,野兽在峰下鸣叫。
另一种红色的火灵力霸道肆虐,盘旋的飞鸟,不去的野兽都在这股强大的灵力下瑟瑟发抖。
体型较小的飞鸟或是蛇类,受不了感受到的威压,有的竟有爆体而亡。
这些,边月都不知道,她睁开眼,仿佛看不到落地窗外无尽的飞鸟,只看到了金色的云海,和云海中红日放金光。
云蒸霞蔚,壮丽雄奇。
恍惚中,有一个人端着一杯咖啡坐在了她身边。
“您一大把年纪了,还喝咖啡,当心骨质疏松。”边月不轻不重的挑衅了来人一句。
坐在她身边的是一个女人,长着一张冷心绝情的脸,一根素玉簪子松松的挽着发髻,身上穿着白色的长袖裙子,就连纽扣都是用的玉石做的盘扣。
女人懒得理她挑衅的把戏,与她安静的坐在一起,看云海翻腾。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问:“要结丹了,结丹成功后,你有八百年的寿命,你想用这八百年做什么?”
“你希望我做什么?”边月反问。
女人轻笑一声:“我越希望你做什么,你便越不做什么,那我索性就不希望了。
大势真无利,多情岂自由?世道会教会你,怎么走脚下的路的。
我曾经打磨过你的爪牙,锻炼过你的意志,教导过你生存之道,对得起你给我磕的头,敬的茶,这便够了。”
边月恍惚间,问道:“浮生暂寄梦中梦,往事如闻风里风。我是你轮回中的哪一页?亦或者只是短短的几行字?
以后,我们还会再相逢吗?”
“天地之间,自有因果。”女人悠然的看着云海,浅浅的笑了笑:“缘分到了,自然会相遇。
或许是街头巷尾的擦肩而过,或许只是你曾经听过我的名字。
我和你母亲的事,当年各有各的难处,我不怪她了,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边月有心再追问什么,但她心里有清醒的意识,这只是一个幻觉。
幻觉中,她看到了白清音,那女人将千音的事浅浅的一句带过,一如她对这件事只有一个粗浅的印象。
白清音的身影开始虚幻,她快要从这个幻境抽身了,身体、意识都开始变得无力。
边月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白清音怒吼:“当年你和我之间的事,你也没什么难处,我记你一辈子!”
“呵……”白清音轻笑一声,身影如云散去。
“咔嚓……轰隆!!”天空乌云密布,雷声大作、
层云中紫色的闪电游走,仿佛要将天地撕扯出一道口子。
边月缓缓站起身来,顶着身上的威压,向外走去。
修建三个亿,装修十个亿,这里要是真坏了一砖一瓦,她也挺心疼的。
——绝不是因为要听白清音的话。
渡劫时,仿佛有一双无情的眼睛,落在她的身上。边月不知道这是不是天道的意志,只觉得头皮发麻,好像骨头缝都被看干净了,过去所有做过的事在眼前一一回放。
边月跌跌撞撞的飞出几座山峰,坐在山顶的一块巨石上,开始盘膝打坐。
自我审判、自我责备。
自我,是这世界上最不可欺瞒,最不能战胜之人。
杀人的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救人的那一刻,你又在想什么?
满手鲜血的人不入地狱,强留人间做何?
修功德、修因果,就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杀人怎么了?
别人不给我公道,我就自己讨!
世人都靠不住!
这世界上,任何人都可能骗你!你全心信仰,追逐崇拜的人,也可能把你从高处推下!
所以,我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也没什么奇怪的。
各种思绪烦乱,以前压抑在边边角角里的负面情绪都涌了上来,她甚至还看到了当年的陈招娣。
她的身体仿佛成了战场,无数个不同时期的自己,在这个战场上交战,嘶吼着自己遭遇的不公,发泄着所有的怨气。
这时的边月却出奇的冷静,她心平气和的看着所有时间线上的自己煎熬,怨愤。
看她曾经的往事,像是看别人的故事。
过去了,都过去了。
曾经真切的疼过、怨过的事,现在想来,不过是天道因果纠缠下,最平常的一页,没什么值得沉沦的。
过去已成梦中梦,来路还要自己修。
丹田中,液态凝结成的金丹彻底实体化,红色与墨绿色的灵力交缠,被紫色的火焰包裹其中。
“咔嚓!”一道粗重的闪电劈在边月身上,山石上的身影纹丝未动。
嵬村中,那个卑微怯懦,却眼藏凶狠的陈招娣消失。
“咔嚓”又是一道惊雷劈下,边月身上的衣服被雷电劈开,露出里面焦黑的皮肤。
那个初到山桃村中,自卑又自傲的小丫头边月朝她笑了笑,转身去追另一道白色的身影。
“咔嚓”再一声,雷云翻滚下,一道比水桶还粗的雷电劈头盖脑的砸在边月身上,这次把她的头发都劈焦了。
那个在国外拿着试管儿做实验的边博士朝她点点头,如玻璃般碎成无数片,也消失了。
最后一道天雷降下,是之前所有雷劫的总和,边月的意识外放,看到这道雷电的时候,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心里直骂娘。
这一走神,心中的某种负面情绪再次趁虚而入。
这次,边月看到的是她站在白清音病床前的样子。
病床前的白清音虚弱易碎,仿佛一个水晶雕铸的美人。
站在床前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事情来得太突然,她的脑子好像失去了运转的能力。
她听到自己声音干涩的问:“你不是说金丹寿八百吗?你为什么要死了?”
她以为,她能跟白清音斗气一两百年,耍赖一两百年,再花一两百年和好……她以为,她会一直在。
“因为活够了。”白清音云淡风轻的说道,又指挥边月:“给我倒一杯水来。”
边月有些手足无措的倒来一杯温水,递到白清音手上之后又顿住,声音颤抖的问:“要……要加些咖啡、茶叶、蜂蜜,或是其他的什么吗?
白水不好喝……”
“可我连肮脏的泥水都喝过,一杯干净的水,对某个时间上的我来说,是奢侈。”白清音虚弱的接过水杯,浅浅的喝了两口。
边月站在床边,一直站着,窗外的太阳从日照当空,到夕阳西下,她一动不动。
白清音靠在床头,眼睛看着窗外,眼神却很空洞,不知神游到了哪一方天地。
“这世界对我不好……”白清音轻轻的抱怨了一声,又兀自笑了:“所以,我对它也不好。
现在,我终于可以离开了。”
白清音招手,示意边月过去,像招一条小狗。
边月就真的像一条狗一样听话,爬到她的床前。
白清音的手摁在边月的头上,一如她们第一次相见时的场景。
白清音处在绝对掌控者的地位,她俯视她,笑容清浅:“吾儿,你当为吾之死欢欣鼓舞,载歌载舞。
无论是为我,还是为你,都当如此。”
边月不记得,那只掌控她的手缓缓从她头顶落下时,她有没有哭,也不记得自己在白清音的床前坐了多少天。
她只记得白清音的丹田之火将她的尸身烧为灰烬,风一吹,扬了她一脸。
最后的最后,她只得了小小的一捧骨灰,装进玉盒子里,下葬都不体面,于是又找了几件白清音生前穿过的衣服,勉强修了一个坟茔。
那个坟茔修得很漂亮,但她自把白清音的骨灰埋进去后,一次都没去祭拜过。
不知是真的记恨她,还是不敢相信她已经死了。
“白清音死的时候,你哭了。”有一个声音在边月耳边“咯咯”笑着说道,笑得十分浮夸:“你为那个女人哭了,真是好笑。
你那时的眼泪,是对你小时候的背叛。
你忘了那些挨打、罚跪、被欺骗、被威胁的日子?
那些日子,你过得真有嵬村好吗?
一样的抬手就打,抬脚就踹!”
边月“哦”了一声:“是,一样的抬手就打,抬脚就踹。但是她把我当人,她是第一个把我当人的。”
她这种出身,这一身血脉,连死于怀胎生她的亲娘都嫌弃,可白清音把她当人了。
“她骗我、罚我、威胁我。”边月面无表情道:“但她一样教我杀人,教我自保。
她把我当人,所以在她之后,我遇到过的每一个人都把我当人。
因为我身上有她留下的印记,他们知道我不好惹,会杀人。”
“哈哈哈哈……你真好笑。”那个声音继续在边月耳边放肆大笑:“她教你,养你,都是为了更好的利用你啊。
她要你为白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要把你利用到渣都不剩!”
边月同样冷笑:“就你聪明,看出了她在利用我?
那我问你,没有利用价值的叫什么?”
“叫废物!”
边月冷哼:“我天资粹美,日表英奇,虽生于山野之间,亦不掩绝世风华。
她能发现我,利用我,是她的幸运。
我是这个对她不好的世界里,她为数不多的幸运。”
那声音不再说话,似乎也被边月不要脸的发言给震惊了。
“轰隆!”最后一道天雷落下,边月再也忍不住,惨叫一声。
她的血肉被雷电的力量烤焦,身上的骨头露在外面,生死不知的躺在山峰顶的巨石上。
雷劫过后,天上的乌云尽散,云彩上滴滴答答的落下一场金雨。
呦呦鹿鸣,啾啾鸟叫,树木疯长,周围山谷的灵气如江河入海一般汇聚而来。
墨绿的木灵力和红色火灵力在边月所在的山峰交缠,渐渐往外扩张,涤荡在整个附近十几个山峰之中。
天边架起一座彩虹,边月彻底被雷劈得躺平后,身体各处经脉却在金雨的滋润下,快速的修复,丹田中的金丹像是渴了好多年一样,疯狂的吸收着朝她这边涌动过来的灵气。
边月心里感叹:果然灵气复苏了。
她筑基的时候,可没现在这么丰沛的灵气,拿着白清音邮寄给她的灵石,跑到沙漠里磨了快一年,才彻底筑基。
筑基虽然没有天劫,但她觉得,比这次金丹还累。
在金雨的滋润下,边月的血肉快速再生,露出来的白骨被血肉包裹住,焦黑的皮肤也恢复白皙。
很快,她能动了,马上盘膝坐起来,体内运行《涅盘圣法》。
之前《涅盘圣法》第四层滞涩的地方,好像被这天雷一劈,脑子灵光了起来,竟然想通了。
再运行功法,竟然不像之前一样,有刮骨的疼痛了,只是经脉略微有刺痛感。
很快,边月突破了《涅盘圣法》第四层的瓶颈,进入了第五层“明真我”的境界。
她突破第五层了?!
忍不住笑了一声,结束了这场打坐。
天上的金雨已经停了,但这场金雨惠泽的生灵却还在。
盘旋不去的飞鸟,“哦哦”鸣叫的野兽,将这寂静的山中装扮得热闹。
边月好像听到无数的声音在她耳边吵闹,似乎是那些飞鸟和野兽的意念,却听不清楚这些野兽究竟在说什么。
“散去。”边月拂开群聚到她身边的飞鸟,回到白清音修在山崖中的屋子里去。
现在她浑身破破烂烂,身上还一股焦味儿,她需要洗个澡。
大约是这场金雨的福泽,山崖上古老的桃树结出了果子,空谷中苏醒的幽兰绽放芳香。
大片大片藤蔓攀爬上各处山峰,将裸露的岩石盖住,开出一串一串明艳灿烂的紫色花朵,美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