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来到院子,见牛师傅和几个工匠正干得起劲。
木匠正在修补桌椅、板凳、门窗,围栏;泥瓦匠正在清理砖头、瓦片。
牛师傅已经修理好了大门,正在吃力地往门框上抬。
他见到连翘出来,就说“古捕快,我还是按照修整时的要求做的,您看还有什么要求?”
连翘走过去,给牛师傅搭把手,俩人一使劲,木门进了门框:“其它没什么,就按原来的要求。另外,在后院,修一间马厩。三天可以完工不?”
“你们这活儿是东一点西一点的,比较零碎。在暴乱里逃难的兄弟们还没有回乡,所以找不到匠人。我们人手少点,但也要保证质量不是。再加一个马厩,起码要五天才完得了。”
“行吧。”
牛师傅:“这门上的污渍已经砂掉,再刷几道漆,就妥了。”
连翘接话,“刷一遍就可以了。”
牛师傅以为她怕花钱:“花不了多少银子的。”
“这兵荒马乱的,不用搞得那么好。”
“……”
“牛师傅,有个事情给你商量。”
“您说。”
“我刚回来,府衙饷银还没有开,工钱得过几天付给你。”
连翘寻思着翠姑知道家里遭了劫难,没有现银,如果从地库里拿出来付了,不是太妥当。起码要去解释,她不想骗翠姑,但也不想解释,可能是出于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防范意识吧。
“嗯……成吧。”牛师傅沉吟了一下表示同意。
“工钱肯定是不会欠你们的,就是要等几天……因为这大门必须得修理,敞着门不安全,所以,就请你们先修理好。”
“是这个理。古捕快,你不用解释,我能理解。”
“那真是谢了。”
“现在暴乱平息下来,家家户户都要整修。所以,我们现在活儿也挺多的。我已经答应了几桩大活儿,但要等着逃难的兄弟们回来一起干才成,两三个人吃不下来。所以,先干着小门小户的修理。”
牛师傅四十多岁,还不到夏天,就只穿着粗布褂子,已经是汗流浃背。
“俗话说得好,天干饿不死手艺人。现在这么萧条,没活干的人到处都是,还是你们手艺人不怕没活干。” 要拖欠别人工钱,所以,连翘也附和几句。
“匪徒抢了多少东西?害了多少人家?家家户户都穷得叮当响,今天路过街市,见有卖儿卖女的,卖饭馆的,出售店铺的。十个手指头数不过来。”牛师傅聊起来。
“……”
“古捕快,你知道那个惠荣饭馆不?”
“惠荣饭馆怎么啦?”翠姑正在一旁收拾晒干的被褥衣服,听到一激灵,赶紧问。
“门口贴出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出售’二字。可那么大的一个饭馆,得多少银子?买下来得多少银子?这个年月,谁买得起呀。”
“听说,那掌柜的被匪徒抓走了?”连翘问。
她心里着急,也想打听刘掌柜的事情。刘掌柜把倪铭冤案的事情变成戏文唱词传播了出去,是帮了自己。现在他遭难了,怎么着也应该去帮一把。但帮忙之前,连翘想要先把事情搞清楚,才知道如何出手。
她耐住性子听牛师傅讲。
“是,这可是一段故事。”
牛掌柜见翠姑和连翘专注的神情,立即来了兴致。但手上的活也没停。
“那掌柜姓刘,前段时间大火的《都统爷》,你们知道吧?也不知道得罪了谁。那写戏文的伶人告发了刘掌柜,说素材都是刘掌柜提供的,还给了银子,定了合同。要他们尽快赶写出来。于是,这帮人砸了惠荣饭馆,把刘掌柜打得遍体鳞伤,差点没死。说是掏空了家底,拿了130两白花花的银子才算把人放出来。如今是负债累累。现在只得把饭馆卖了。饭馆砸得只剩下框框,接过手还要重修,不能马上开张做生意。不是现成的,谁会接盘?所以,也不好卖。
“过去,东家请我下馆子,在惠荣饭馆吃过一次,那味道真是不错。”牛师傅补充。
连翘算了一下时间后,把翠姑叫到屋里,对她说,“你跟牛师傅讲,今天晚一点收工,中午给师傅们做抄手,平日只在我们这里吃一顿午饭,今天再请他们吃一顿晚饭。他们不会介意。我出去一趟,晚上等着我把菜买回来再做饭。”
翠姑点头。
连翘说完,牵出马,一口气奔了街市。
沿街一个个店铺门可罗雀,残破的招牌,斑驳的墙面,偶尔能见到几位行人匆匆走过,脸上无不写满冷漠。
整个街市弥漫着一副破败不堪的样子。
连翘来到惠荣饭店门口,在几扇烂朽的门上看到了那张大白条,在风中一掀一合,好像马上就要吹掉了,连翘上前,抚平纸条,见上书“廉价出售,欲购从速。”下面有一行小字,写着地址。那是一处比较偏僻的地界。
她四下环视,见无人,便揭下这张纸条,折起来揣在了怀里。
又走了几条街,还好,有几家店铺已经开张营业。
连翘在杂货铺买了一斤红豆黏米糕,在肉铺割了二斤猪肉。
她觉着,按照捕快的经济水准,第一次去探望刘掌柜,拎着这些东西也算合适。
按着纸条上写的地址,她扬鞭催马一气儿就到。
这是一处简陋宅院。
她把马拴在门口的小树下,敲门。
听见一个妇人在门里应着,声音粗野:“天天这个时辰来。催什么催?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没银子,还能要命吗?要命就拿去。”
哐当,拉开门栓。门缝半开,贴着一张脸。眉眼还算耐看,就是涂抹得过于浓艳,显得眼神有些凶。
这妇人见不是她想象的要账的,而是一个小捕快,声线放低:“找谁?”
连翘:“请问刘掌柜在吗?”
话音还没落,“不在!”妇人“哐当”一下关上了门。
连翘吃个闭门羹,愣在那里,心想“这是什么人呐!”
她连忙把手上的东西放在马背上,掏出白条看了看,又看看门边上挂的地址牌:没错呀。
她又敲,没人应。继续。
连翘一定要搞清楚状况,不能白跑一趟。
就在她即将失去耐心之时,那妇人开了门,“你们官府有什么事?我们没有吃官司。”
“我不是来办差,只是来看看刘掌柜。”
“那进来吧。”妇人开了门,她接过连翘带来的礼物,那粗大的金镯子和金戒指差点晃花连翘的眼。
她扭着水蛇腰领着连翘进了西屋。
屋子里弥漫着中药味。
一张乌漆嘛黑的矮桌上放着两三个药罐子,除了这些,四壁空空,只有病人睡的一张床,连椅子也没有。
“当家的,起来吧,有人来看你了。”
床上的人咳嗽两声坐起来,颧骨高耸,眉头紧皱。瘦骨嶙峋,脸上是病态的酡红。眼睛都懒得睁开的样子。快夏天了,还披着一件棉袄。
“是谁?” 声音有气无力。
“我是古捕快,来看看你。”
连翘差点没认出来,这就是那个爽朗健壮的刘掌柜,才多久点时间,刷地变成了一个病秧子。
那妇人出去拿来一个四方的木凳放在在床前,要连翘坐。
然后,出去把肉搁下,又拿来一个有裂缝的小盘子,把连翘买来的黏米糕放上一块,递给给刘掌柜“天天苦药喝着,来尝尝甜食。”
刘掌柜接过盘子,看着连翘,慢慢有了眼神。
“这是古捕快,这是贱内。” 他介绍着。
连翘和那妇人相互点了下头。
“先趁热把药喝了。” “贱内”端起桌上的汤药递给刘掌柜。
刘掌柜端起药碗缓缓喝了一口,便猛然咳嗽起来。
他见“贱内”狠劲儿盯着他,一闭眼,横下一条心,咕嘟咕嘟地把那碗汤药给灌了下去。
“贱内”接过空碗,刚一转身, “哗”的一声,刘掌柜把汤药汁全吐了出来,而且都吐在那 “贱内”的背上,又流在了地上,屋内马上弥漫着一股难闻酸腐的味道。
“哎呦,要死了,吐人家一身。”
“贱内”跳脚吼道,然后转过头对连翘说:“我离开一下,到隔壁去换衣服。”
她把碗丢在桌上,骂骂咧咧地跑走了。
连翘看着刘掌柜一声一声地咳嗽,身体前仰后合,几乎要背过气了。
她赶紧过去给他一下下地捶着背。
然后,逮着他的手腕子,说,“晚辈给你号号脉行吗?
刘掌柜不言语。
从脉象来看,虚弱是肯定的。但情况不紧急。
连翘放下心来,她看不出刘掌柜是什么毛病,她认为是自己道行太浅。
她刚站起来,那“贱内”换了一身大红大紫的衣衫,站在门口说:“你们聊着,我去打牌了,三缺一,陈朗中夫人早就等我了。见我去抓药就抱怨我不给面子。要借别人的钱,那面子必须得给。”
那“贱内”边走边拿起一块黏米糕吃起来,也不等刘掌柜答话,着急忙慌地出了门。
连翘估计也是刘掌柜发达时把“贱内”惯出了阔太太毛病,落难了也不知道改改。
刘掌柜见“贱内”说走就走,有些尴尬地脸色微微一动:“不好意思啊。”
其实,连翘一进院子,就觉得那“贱内”不对劲。巴不得那“贱内”不在旁边,她才好跟刘掌柜说话。
她想坐下谈,哪知一个趔趄,差点摔一跤——那方凳子一只腿有毛病。
连翘侧身稳住。
刘掌柜见状:“不好意思了,出牢后,没钱付给厨子伙计们最后一个月的工钱,他们把家具都搬走了,算抵了工钱。”
这才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树倒猢狲散”、“虎落平阳被犬欺”、“识人都在落难时”,连翘一下想起好多俗语。
当初,这些“猢狲”靠刘掌柜养家糊口,欠一个月的工钱便翻脸不认人,还把刘掌柜的家抄了。此时的连翘,分外感慨人情冷暖。
她把那张出售饭馆的纸条拿出来,问刘掌柜:“要卖?”
刘掌柜说:“是贱内借了陈朗中130两银子,把我从牢里赎出来,捡了一条命。如今在陈朗中那里看病吃药都赊账。每天几两银子。欠得太多了,想尽快还清,不想再拖。贱内也在催。”
“我不该问的,你不想回答也没啥——你过去的积蓄呢?”连翘本来想帮一把刘掌柜,但见了那“贱内”后,一下改了主意,觉得帮刘掌柜不是简单的事。
“都花光了,宅子也卖了,换到这里来住。贱内天天抱怨,哪里还有银子,每个月都欠着,越欠越多,饭馆可以卖一百多两银子,一了百了。我不想下地狱还欠着别人的钱。”
连翘说:“你卖了就能还清账?”
“还差一些。”
“卖了靠什么养家?”
“我一厨子,怎么都可以赚钱。”
连翘从进门到现在总算听到了一句硬气的话,瞧见了那个壮汉刘掌柜的影子。
“你有孩子吗?”
“我没孩子。”
“你吃的什么药,一个月就要花几两银子?搞到倾家荡产。”
“不知道。喝了一会儿热一会冷的,就跟打摆子一样,还不见好。”
“是受刑的伤?还是病成这样的?”连翘想起翠姑和牛掌柜都说过刘掌柜挨了打。
“可能都有吧。”
“那你下床走两步我看看。”
“动不了。”
“腿打残了。”
“不知道,就是动不了。”
连翘直觉,刘掌柜不是不能起来,而是不想起来。就不好硬叫他起来。
她站起来,拎起药罐闻了闻,用一个指头刨了刨里面的药渣。
基本上都是人参之类的大补药。在身体虚弱之时大补意味着什么?这里头有名堂,害人,还让别人欠着他的银子,真是杀人于无形。
而,那“贱内”从中又起着什么作用,固然是她把刘掌柜从牢里捞出来,但是,安着什么心,又把他搞得家徒四壁,倾家荡产的。
这些都不是旁人能够置喙的。
这是刘掌柜的家事,需要他自己觉醒,而不是由古连翘把他叫醒。
连翘唯一不明白的是,刘掌柜这么侠肝义胆的一个人,义无反顾地为倪铭鸣冤叫屈,怎么会娶了这种“贱内”?
连翘的大脑转了一个弯:“刘掌柜,如果还信晚辈的话——,”她顿了顿,“饭馆先不卖,挺一挺。药也停一停,让肠胃休息一下。”
见刘掌柜不言语,连翘起身,“晚辈告辞。”
然后,她出了屋子。在里面待着像要窒息,着实不好受。
连翘出了院子,解开缰绳,骑马去了街市。
因为买得太多,连翘借了蔬菜店两个大筐,把二十多斤猪肉、几只鸡,大米、面粉、各种蔬菜。全都装了进去。然后,让蔬菜店伙计帮忙架上了马背。
连翘牵着马,买了一只还算喜欢的千层饼啃着,填着空落落的着肚子,悠哉游哉地回了家。
到了,她叫,“翠姑,我回来啦。”
声音未落,翠姑就出现在门口。她张着嘴巴,话里全是惊喜:“先生啊,买了那么多啊!”
又说:“先生神了,你怎么知道我正在着急,这几天拿什么做饭?”
连翘言:“什么神不神的,谁不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翠姑不是没有疑问,“先生从哪里搞来的钱买这么多的东西?”
但是,她不问。她知道先生有办法。
她只是喊着,“牛师傅,出来帮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