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凝冽一句话让钟鸣重新把视线移到她身上。
这位大理寺少卿站起身,沉默地拿起那杯凉透的茶,转身倒掉,又重新沏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双手奉到她面前的桌上,这才退后一步,重新落座。
他腰背挺直,双手置于膝上,脸上再无方才面对太子时的谨慎,恢复了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面容雕。
“不会再有人打扰了,郡主。”钟鸣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
呵……真有意思!
冷凝冽心下暗忖,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氤氲的热气,慢条斯理地啜饮了一口,完全不急,在悠闲地等待着她的早饭。
钟鸣果然极有耐心,并未催促,静静地看着她。
直到下人送来食盒,他又看着她不紧不慢地用完了早膳,才再次开口,语气带着试探:“听郡主之前的话,可是与太子殿下有,约定?”
“约定?”冷凝冽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这用词倒是谨慎,她轻轻摇了摇头。
钟鸣显然不愿就此放弃,身体微微前倾,继续追问:“那殿下为何承诺帮你?宁王府是否真的与贡品一案相关?”
“知道太多会死得很快,”冷凝冽放下茶杯,语气轻飘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不是你的案子,不要插手。”
钟鸣眉头微蹙,对她这近乎警告的态度略感不适,但良好的官场素养让他压下了情绪,沉声道:“郡主,下官职责所在。若是王府涉及党争,那便不仅仅是扣留问话这么简单了。”
“我爹从不参与党争,”冷凝冽冷笑一声,“钟大人不也看到他的下场了吗?”
“郡主,此言何意?”钟鸣眼中闪过一丝锐利。
“大人当真以为,春日宴上发生的是意外?赵婉儿会死于意外?”冷凝冽反问,眼神清冷,“这天下,哪有这么多巧合?”
钟鸣沉默片刻,缓缓道:“王爷低调多年,着实让人敬佩。”
“呵呵。”冷凝冽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钟鸣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最终还是决定继续:“郡主似乎知道事情的真相。”
她坦然地点了点头,承认了。
这下,反倒是钟鸣犹豫了。
他看着眼前这位年纪轻轻却心思深沉的郡主,心中忽然升起一种预感,这真相恐怕是他无法承受之重。
冷凝冽已经给过他台阶,若是再问下去,她未必不会说,可自己,真的准备好了吗?
冷凝冽将他脸上细微的挣扎尽收眼底,轻轻叹了口气:“既然钟大人想听,我便说与你听。只不过,听完之后,日后钟大人若是陷入必死之局,记得找我救你。”
“救我?为何?”钟鸣不解地看着她。
“因为你是个好人。”冷凝冽的回答出人意料。
“下官与郡主,从前似乎并无交集,郡主却三番两次提点,请恕下官愚昧,实在不明白郡主用意。”钟鸣更加困惑。
冷凝冽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环视了一下这间阁楼,问道:“你这房子,修建时就是怕人偷听吧?”
“不错。”钟鸣坦然承认,大理寺审问要地,自然有特殊布置。
冷凝冽点了点头,忽然直呼其名:“钟鸣,你可知,我为何要废了天野一只胳膊?”
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她口中如此直接地叫出,钟鸣眉心一跳,但还是保持着恭敬的姿态:“下官不知。”
“天野,人称枭夜第一野,是用刀的行家。”冷凝冽语气平淡,却字字惊心,“如果年前我生辰宴上的那场闹剧,让魏如雪得逞,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看到,被药物控制的我,剑指云家。”
钟鸣猛地张了张嘴,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如果她成功了,”冷凝冽继续说道,声音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你还会看到,宁王府因为皇祖母寿诞上我发髻里藏的那根毒簪,以及所谓的通敌叛国罪证,落得家破人亡下场。整个宁王府,除了我和她魏如雪,无人生还。”
“这不可能!”钟鸣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陛下英明,断不会如此轻信于人!”
“罪证确凿,由不得陛下不信。”
冷凝冽微微叹息,眼神中掠过一丝难言的疲惫,“皇上失去了可以信任的兄弟,再失去忠心耿耿的云家,他还能依仗谁?只剩下他的儿子们。然后呢?皇子夺嫡,骨肉相残,弑父杀兄,谋朝篡位,最终,国破,家亡。”
“郡主,慎言!”
钟鸣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声音都有些发颤,“这话若是传出去,可是灭九族的杀头大罪!”
他看着冷凝冽,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真切的担忧。
冷凝冽望着他此刻真心关切而非试探的眼神,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钟鸣,你不该来找我。
她千算万算,都没想到钟鸣会以大理寺少卿的身份,如此正式地登门拜访。
即便这背后或许有太子的授意,可他这般光明正大,几乎是昭告了天下,他来过宁王府,见过她冷凝冽。
钟鸣何等聪明,瞬间反应过来。
他今日此举,看似是大理寺依规行事,光明磊落,却完全没考虑到这会给暗中布局的冷凝冽带来多大的麻烦和危险!
他以为的“公事公办”,实际上却可能将她推向风口浪尖!
大理寺查案向来是明面上的功夫,他竟未曾想过,自己这番“正大光明”的拜访,反而可能破坏了郡主处心积虑的反击计划?
他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坑了她?
“下官行事鲁莽,思虑不周,还望郡主恕罪!”想通此节,钟鸣脸上血色褪尽,猛地躬身,对着冷凝冽行了一个极其郑重的大礼。
冷凝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如此:“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我所料不差,魏如雪与三皇子许正昭之间,恐怕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她甘愿委身于三皇子,充当他手中的棋子。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先控制我,再利用宁王府和云家的势力,助许正昭步步高升。同时,魏如雪借机攀附上云家,再寻机陷害,让云家彻底倒台。皇上没了宁王这个兄弟做臂助,又失去了云家这等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长安侯已死,镇国公那边恐怕也难逃算计。西凉枭夜为三皇子出谋划策,再收买暗影阁。到那时,边境再无强力将领镇守,皇城之内也没有能与他抗衡的对手。他便可轻易除去太子,将所有罪名嫁祸给旁人,顺利登基。钟鸣,依你之见,此局,何解?”
钟鸣站在原地,久久没有言语。
冷凝冽所描绘的这个局,太过庞大,太过阴毒,牵涉之广,用心之深,让他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处入手,甚至不知道该从哪个环节开始发问。
信息量太大,冲击力太强,他的大脑几乎要停止运转。
冷凝冽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钟鸣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犹豫着是否该后退一步。
但冷凝冽在距离他两尺左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用一种极为平缓却笃定语气说道:“许正昭于三皇子而言,不止是一个下属那么简单,他们之间的关系,值得深查。西凉枭夜左肩上有虎头刺青,平日里看不见,只有在身体发热,例如运功或者沐浴时才会显现。单凭这一点,就足够你顺藤摸瓜,拔除这个毒瘤了。”
“多谢郡主赐教!”钟鸣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腔,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这个关键信息牢牢记在心里。
“还有护国寺的妙风和尚,”冷凝冽继续抛出重磅消息,“他早已被三皇子收买,利用护国寺的香火钱替三皇子洗钱,暗中藏匿人手,传递消息。所谓的铜钱之乱,看似是民间劣币驱逐良币,实则是三皇子在背后操控,意图动摇我安国的经济根基,进而控制市场,掌控安国命脉。铜钱,粮价,玄铁,船运,哪一样不比所谓的贡品案重要?贡品,呵,不过是用来转移视线的幌子罢了!”
冷凝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心中的郁结一并吐出。
她抬眼看向钟鸣,见他正竭力控制着自己震惊的表情,嘴角不禁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王奇家的铁匠铺失火,还有薛家绸缎铺那场烧死人的大火,手法如出一辙。赵婉儿,不过是一颗利用不成、被灭口的棋子,一个倒霉鬼罢了。由她牵扯出的那个七里当铺,背后的掌权人是魏如雪那个所谓的‘外祖父’,如今事情败露,恐怕他也活不了几天!至于那些指向云家的证据,你也清楚,无非就是玄铁箭。那张图是云家机弩图纸。走私铁矿,偷盗图纸,伪造证据,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栽赃陷害云家通敌叛国,同时也是为了掌握我安国的兵器制造机密。这么明显的连环计,就算我不说,以钟大人的才智,想必也能看出一二。”
钟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平复胸腔里剧烈的跳动。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过了好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话:“郡主,可有实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