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拖鞋静静地躺在镜中世界的地板上，柔软的浅灰色绒面，鞋面上还绣着小雅名字的缩写“xY”——那是李维去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现实中的这双鞋早已被他收进鞋盒，存放在衣柜里面的最高处，不忍心再看。
可现在，它们清晰地映在镜中，仿佛刚刚被人脱下来，随意地摆放在门口。
李维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镜面，不敢眨眼睛。镜中的拖鞋保持着那个位置，没有任何变化。几分钟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慢慢呼出一口气，揉了揉因过度紧张而酸胀的眼睛。
“只是幻觉，”他低声告诉自己，“疲劳过度产生的幻觉。”
当他再次看向镜面时，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镜中的拖鞋居然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双脚——白皙、纤细，正好能穿上那双拖鞋的脚。视线缓缓上移，是睡袍的下摆，腰间系带的蝴蝶结松垮地垂着，一如小雅生前的习惯。再往上...
李维不敢抬头看镜中人的面容。他害怕看到空无一物，更害怕看到不是小雅的东西。
“李维。”
声音轻柔如耳语，却清晰地回荡在房间里。不是从镜中传来，而是从他身后。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那个声音——他曾在无数个深夜思念的声音，如今真切地响起，带着熟悉的语调，尾音微微上扬，如同温柔的询问。
慢慢地，几乎能听到颈椎骨节转动的声响，李维转过身。
客厅的阴影中站着一个人影。晨光从窗帘缝隙渗入，勾勒出纤细的轮廓。睡袍，长发，微微歪头的姿态——
“小雅？”声音从他干涩的喉咙中挤出，嘶哑得不像是自己的。
人影向前迈出了一步，面孔从阴影中浮现出来。
李维倒吸了一口冷气，双腿发软，不得不扶住身旁的沙发才勉强站稳。
确实是小雅。但不是他记忆中最后那个苍白无生气的遗体，也不是婚礼照片上笑靥如花的新娘。眼前的她更像是他们初识时的模样，肌肤透着健康的粉嫩，眼睛明亮有神，嘴角带着那种他最为熟悉的、略带羞涩的微笑。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整个人似乎笼罩在一层极细微的光晕中，像是夏日夜空中的萤火，若隐若现。
“我回来了，”她说，声音如同春风拂过风铃，“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李维无法言语，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他向前踉跄一步，又犹豫地停下来，害怕这美好的幻影会因他的触碰而消散。
小雅——或者说是看起来像小雅的存在——似乎理解他的犹豫，主动向前走来。她的步伐轻盈得不可思议，几乎听不到脚步声。当她伸出手，指尖触及他的面颊时，李维感到一阵凉意，但并不冰冷，更像是夏夜凉风的温度。
真实。触感是真实的。
“真的是你吗？”他终于能够说出完整的句子，声音颤抖得厉害。
“是我，”她微笑着，指尖轻轻拭去他的泪水，“虽然还不完全，但确实是我。你的爱和牺牲为我打开了一条回归的路。”
李维不再犹豫，猛地将她拥入怀中。怀抱中的身体不如记忆中温暖，但确实存在，有着实在的重量和形态。他埋首于她的颈间，呼吸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依然是淡淡的茉莉花香，但混合了一丝奇特的、类似于古老寺庙中的香火气。
“我好想你，”他哽咽着，“每一天，每一刻...”
“我知道，”她轻柔地拍着他的背，如同安慰一个受惊的孩子，“我都知道。现在好了，我回来了。”
他们相拥良久，晨光逐渐明亮，房间里的阴影逐渐退去。李维终于稍微松开怀抱，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仿佛要确认每一个细节。
太完美了，完美得令人心里不安。小雅左边眉梢有一道极细微的疤痕，是小时候摔倒留下的，平时被眉毛遮盖，只有在她扬起眉毛时才能看到。现在李维清楚地看到了那道疤痕。她右耳垂上有一个小小的痣，位置形状分毫不差。甚至她睫毛的弧度，说话时下意识抿嘴的小动作，全都是一模一样的。
这怎么可能不是小雅？
“怎么了？”她偏着头问，眼神纯净如初雪。
“没什么，”李维摇头，压下心中那一丝不安，“只是...太不可思议了。这怎么可能？”
小雅——他决定相信这就是小雅——轻轻拉起他的手，引导他走向那面铜镜。镜中映出他们并肩而立的身影，她的影像清晰实在，与他的倒影毫无二致。
“是这面镜子，”她轻声说，手指轻抚镜框上那些诡异的符号，“奶奶曾经告诉我，这是我们家族代代相传的宝物，连接着生与死的边界。但使用它需要巨大的代价和坚定的信念。”她转向李维，眼中满是柔情，“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
李维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的伤口似乎在隐隐作痛。“值得的，”他坚定地说，“一切都是值得的。”
小雅的笑容微微黯淡：“仪式还没有完成。第七夜，最后一次，之后我就能完全回来了。”
李维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刚才在镜子里，我看到了一个阴影...还有，你警告我有危险...”
小雅的表情掠过一丝困惑，随即舒展：“那个地方...生死之间的通道并不安全。有时会有迷失的灵魂试图靠近生命的气息。但没关系，现在我已经在这里了，不会再有什么能伤害我们。”
她的解释合情合理，李维心中的疑虑稍稍减轻。他再次拥抱她，感受着她真实的存在。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如同梦境。李维为小雅准备早餐——她吃得很少，只是象征性地尝了几口，解释说“刚刚回归，还没有完全适应”。她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翻阅着那些她生前读过的书，手指抚过书页的神情如此熟悉，让李维的心一次次被喜悦填满。
但偶尔，有些细节会让他隐隐不安。
当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时，她的身体似乎变得有些透明，李维能隐约看到她身后的沙发纹路。她避免直接站在阳光下，总是巧妙地停留在阴影处。
她对镜子的关注也超乎寻常。每次经过铜镜，她都会驻足片刻，似乎是在确认自己的倒影。有几次，李维发现她正对着镜子低语，声音太低听不清内容，但表情专注而严肃。
“怎么了？”当他问起时，她只是微笑。
“只是还不习惯看到自己，”她这样解释，“感觉像是在看一个很久不见的姐妹。”
最让李维不安的是，当他不经意间问起他们过去的一些细节时，她总是巧妙地转移话题或者给出模糊的回答。起初他以为这只是因为她“刚刚回归”，记忆还不完整，但次数多了，疑虑如同细小的藤蔓，悄悄在心底蔓延。
下午，门铃再次响起。小雅突然紧张起来，抓住李维的手臂。
“别开门，”她低声说，眼神中闪过一丝李维从未见过的恐慌，“我不...还没有准备好见别人。”
李维点头，透过猫眼看到是快递员，放下包裹就离开了。当他转身时，发现小雅已经不在客厅。卧室的门虚掩着，他推开门，看见她站在穿衣镜前——不是那面铜镜，而是普通的穿衣镜——神情怪异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小雅？”
她猛地回头，那一瞬间的表情陌生而冰冷，几乎让李维后退一步。但转眼间，她又恢复了温柔的模样。
“这面镜子照得人不好看，”她轻快地说，拉起他的手离开卧室，“我们还是用奶奶那面镜子吧，它让我感觉...更自在。”
黄昏时分，小雅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她在房间里踱步，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时间快到了，”她喃喃自语，“第七夜...”
李维正准备询问，突然注意到铜镜中的影像有一些异常。镜中的房间比现实中暗得多，仿佛夜幕早已降临。在镜中客厅的角落里，有一个模糊的阴影正在缓慢移动——形状不像人类，更像是一团凝聚的黑暗，边缘不断的扭曲变化。
他猛地转头看向现实中的那个角落。
空无一物。
再回头看镜中，阴影依然存在，甚至似乎更加清晰了。就在他凝视的瞬间，阴影中突然睁开一双眼睛——没有瞳孔，全是眼白，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李维倒吸一口冷气，指着镜子：“小雅，你快看！”
小雅走到他身边，看向镜面，表情平静：“什么？我什么都没看到啊。”
“那里！角落里有一团黑影，还有眼睛...”李维急切地指着，但就在小雅看向镜子的同时，阴影突然消失了，镜中影像恢复正常，只映出他们二人和房间的摆设。
“你太累了，”小雅温柔地抚摸他的额头，“今晚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她依偎在他怀里，身体轻盈得不似真人。李维拥着她，目光却无法从镜子上移开。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个阴影，那双眼睛，绝不是幻觉。
夜幕终于降临。子时将近，小雅帮李维准备最后一次仪式所需的物品。她的动作熟练得令人惊讶，仿佛早已做过无数次。
“奶奶曾经教过我这些，”她解释着，似乎读出了他眼中的疑问，“小时候我以为只是故事，现在才知道都是真的。”
当李维取出小刀，准备最后一次取骨时，小雅阻止了他。
“这次用我的，”她轻声说，伸出自己的手臂，“你已经付出太多了。”
李维震惊地看着她：“不！我绝不能伤害你！”
“我已经不属于生者的世界，感觉不到疼痛的，”她坚持道，“而且这样效果会更好。血脉相连，记得吗？”
最终李维拗不过她，小心翼翼地在她苍白的手臂上取下一小片骨屑。过程确实如她所说，没有流血，她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专注地看着混合骨粉与香料的过程。
子时正刻，最后一支线香被点燃。
这次的烟雾不再是银白色，而是一种深邃的紫色，在空中扭曲成更加复杂的形状，如同某种古老的文字。咒文诵读时，铜镜发出的光芒几乎照亮了整个房间，镜面波动如同沸腾的水面。
小雅站在镜子前，张开了双臂，仿佛是在迎接什么。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在光芒中几乎如同一个玻璃雕塑。李维惊恐地看着她，害怕她会消失。
“不要怕，”她的声音如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是必须的过程。我会回来的，会更加完整。”
当最后一个咒文音节落下时，镜中突然爆发出一道强光，刺得李维睁不开眼。他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从镜中传来，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拉入其中。
强光渐退，吸力消失。李维眨着眼睛，努力适应突然到来的黑暗。
小雅站在镜子前，转过身来。
现在的她看起来完全不同了。之前的微弱光晕消失了，肌肤透着健康的红润，呼吸平稳实在，甚至能听到轻微的心跳声。她微笑着走向李维，脚步踏实，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现在，”她投入他的怀抱，声音充满喜悦，“我完全回来了。”
李维紧紧拥抱她，感受着她温暖的身体和真实的心跳，所有的疑虑和不安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小雅回来了，真真切切地回来了，这就够了。
他们没有注意到，在他们相拥时，镜中的倒影并没有完全同步。镜中的小雅延迟了一秒才抬起手臂回抱李维，而且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眼神空洞的如同玻璃珠。
更没有注意到的是，在镜中深处的阴影里，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睛再次睁开了，静静地注视着这所有的一切。
然后，缓缓地，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