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仪的电子音在深夜格外刺耳。我数着母亲输液管里滴落的药水,第三十七滴时,走廊传来护士的脚步声。
\"还没睡?\"值班护士推门进来换药。她口罩上方的眼睛布满血丝,和我一样疲惫。
\"睡不着。\"我揉着发僵的后颈,手机屏幕还亮着,是嘉怡三小时前从伊斯兰堡发来的消息:\"医院wiFi密码多少?给你看费萨尔清真寺的星空。\"
护士调整着输液速度,目光扫过我的手机:\"女朋友?\"
\"嗯。\"我熄掉屏幕,\"在国外。\"
\"远距离恋爱啊。\"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3床昨天走了,肝癌。最后时刻还在问女儿什么时候从澳洲回来。\"
药水袋在挂钩上轻轻摇晃。母亲突然在睡梦中皱眉,干裂的嘴唇蠕动几下。我连忙俯身,却听见她说:\"...带他去看威尼斯...\"
我僵在原地。护士疑惑地看我一眼,记录完数据离开了。
窗外,伊犁的夜空没有星星。我点开嘉怡发来的照片——费萨尔清真寺的穹顶在夜色中泛着蓝光,漫天星斗像被谁撒了一把钻石。照片角落有行小字:\"看那颗最亮的,是你教我的天鹰座a星。\"
这是我们之间的暗号。在喀什最后一夜,我带她爬上客栈屋顶认星座。当时她靠在我怀里说:\"以后每到一个新地方,我都拍星空给你看。\"
我打开备忘录,开始写一首新诗。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
《跨国星空》
你镜头里的星轨
是我药水袋里倒悬的银河
监护仪的绿光
刺破八千公里的夜色
我们之间
隔着一整个父亲的青春...
母亲突然咳嗽起来。我连忙放下手机,扶她喝口水。她浑浊的眼睛盯着我:\"几点了?\"
\"凌晨三点。\"我擦掉她嘴角的水渍,\"再睡会儿?\"
\"你爸...梦见你爸了。\"她的手抓住我的腕子,指甲掐进皮肤,\"他说...让你去。\"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去哪?\"
母亲却已经闭上眼睛,呼吸再度变得平稳。监护仪上的数字跳动着,60...62...58...
天亮时,巴特尔来换班。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洗澡,路过父亲的书房时停下了脚步。这间朝北的小屋保持着他生前的样子,母亲每周都会仔细擦拭那个柚木书柜。
书柜最下层有个带锁的抽屉。我蹲下来,鬼使神差地摸向口袋——钥匙一直串在我的钥匙圈上,却从没用过。
锁舌弹开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抽屉里整齐码着父亲的备课笔记,最上面是本蓝色硬皮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我的血液瞬间凝固——《威尼斯组诗(1989)》。
纸张已经泛黄,但钢笔字迹依然清晰。我从未听说父亲写过关于威尼斯的诗。颤抖着往后翻,在第七页发现张对折的纸,展开是张泛黄的机票:1990年6月15日,北京-罗马,单程。
机票背面用铅笔写着:\"为了未出世的孩子,值得。\"
浴室的水声惊醒了我的恍惚。冲完澡出来,发现巴特尔坐在客厅,脸色凝重。
\"阿姨刚才又胸闷。\"他递给我一杯奶茶,\"医生说要加做冠状动脉造影。\"
奶茶烫得舌头发麻。我盯着父亲笔记本扉页上的照片——他那时比我现在还年轻,站在大学门口,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像面帆。
\"帮我个忙。\"我突然说,\"去我店里把二楼储物间的纸箱拿来,标着'文学杂志'那个。\"
等待的间隙,我继续翻父亲的笔记。最后几页是些零散的育儿笔记,夹杂着未完成的诗稿。有段话被反复涂改:\"孩子的奶粉钱\/比圣马可广场的鸽子更重要\/只是偶尔\/在批改作文的深夜\/听见大运河的潮声...\"
巴特尔回来时拎着两个纸箱:\"你妈杂志真多。\"
整整一上午,我坐在满地旧杂志中间寻找蛛丝马迹。终于在1991年的《诗刊》里发现了线索——目录页被折了角,对应页码刊登着首署名\"林树\"(父亲笔名)的诗《致未出生的你》,正是那首放弃威尼斯之行的告白诗。
母亲中午出院回家时,我正在厨房热粥。她脸色比昨天好些,但走路仍需搀扶。
\"别忙了。\"她按住我想切菜的手,\"我们谈谈。\"
阳光透过纱窗在地板上画出细密的格子。母亲从衣柜深处拿出个铁盒,里面是父亲的日记本。
\"你爸走后我一直没勇气看。\"她摩挲着皮革封面,\"昨晚梦见他骂我固执...\"
日记本里夹着张崭新的机票:北京-威尼斯,单程,乘客姓名是我的。
\"查过了,下周三有航班。\"母亲声音很轻,\"巴特尔媳妇答应每天来给我打针。\"
我盯着机票,喉咙像被谁扼住。母亲的手覆上我的手背,温度比平时高——她还在低烧。
\"你爸最后悔的,不是没去成威尼斯。\"她望向窗外的苹果树,\"是让你觉得人必须放弃梦想才能当个好父亲。\"
监护仪的滴答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我翻开父亲日记的最后一页,日期是他出事前三天:
\"小朗今天问我为什么当老师。我说因为喜欢。他没看见我藏在讲台下的诗稿。或许有天,他能明白有些爱比远方更重要,但不必以牺牲远方为代价...\"
母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药瓶从她口袋里滚落。我捡起一看,是强效镇静剂,瓶身上贴着\"必要时服用\"的标签。
\"医生到底怎么说实话?\"我声音发颤。
她沉默了很久。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又扑棱棱飞走。
\"心肌缺血伴轻度衰竭。\"最终她叹了口气,\"好好调养能活十年,但需要人照顾。\"
十年。这个词在空气中凝固成冰。我想起嘉怡手腕上的\"carpe diem\",想起父亲未使用的机票,想起喀什百年茶馆里那个关于勇气的约定。
手机在这时震动。嘉怡发来段视频:她站在开伯尔山口,背后是绵延的兴都库什山脉。\"猜我在哪?\"她对着镜头喊,\"明天就去白沙瓦!记得查地图!\"
视频最后几秒,她突然凑近镜头,嘴唇几乎贴上屏幕:\"想你。\"
母亲轻轻拍了拍我肩膀:\"回她消息吧,我睡会儿。\"
我坐在父亲的书桌前,第一次认真思考\"未来\"这个词。桌面玻璃板下压着张我五岁时的照片——父亲抱着我坐在伊犁河边,他的笑容里看不出任何遗憾。
傍晚,母亲的情况突然恶化。救护车来的时候,她嘴唇已经发紫。急救室的红灯亮起时,我蜷缩在走廊长椅上疯狂地写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不崩溃。
《喀什葛尔的月光》
监护仪变成月亮时
我听见丝绸之路的驼铃
你镜头里的烽火台
是我父亲年轻时
遗落在病历本上的
一个韵脚...
护士出来通知危险期已过时,我的拇指被钢笔磨出了血。凌晨三点,转入普通病房的母亲醒了,第一句话是:\"诗写完了吗?\"
她虚弱地微笑:\"你爸每次心烦就会写诗。\"
我给她看手机里刚完成的诗稿。她眯着眼读完后,突然从枕头下摸出个信封:\"今早偷偷办的。\"
里面是我的护照和巴基斯坦签证。
\"巴特尔都安排好了。\"母亲声音很轻,\"下周有医疗护工来家里。你爸的保险金够请十年护工。\"
监护仪的电子音突然变得规律。我握着她枯瘦的手,想起父亲诗里那句\"大运河的潮声\"。原来有些渴望,真的会通过血脉传承。
\"嘉怡知道吗?\"母亲突然问。
我摇头:\"这两天她信号不好。\"
\"告诉她吧。\"母亲闭上眼睛,\"好姑娘值得被认真对待。\"
窗外,伊犁的夜空终于透出几颗星星。我拍下病房窗外的夜色发给嘉怡,附上刚写好的诗。消息发出去后,我才注意到玻璃上反射的自己——胡子拉碴的脸,通红的眼睛,和父亲那张大学照片竟有七分相似。
手机突然震动。嘉怡的回复出乎意料地快:\"正在白沙瓦医院,被狗咬了在打疫苗。你的诗让我哭了,混蛋。\"
紧接着是第二条:\"我刚查了航班,伊斯兰堡到威尼斯比你从伊犁出发方便。要不在米兰汇合?\"
然后是第三条,一张照片:她举着疫苗本和机票预订页,背景是医院惨白的灯光。文字写着:\"看,我也在经历狗血剧情。但谁让我们都选了这种人生?\"
我笑着抹了把脸。母亲已经睡着,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监护仪上的数字稳定在68,窗外的星星越来越亮,其中有一颗特别耀眼——天鹰座的a星,牛郎星。
巴特尔凌晨来送饭时,我正收拾行李。他丢给我个牛皮纸袋:\"店铺转让合同,签个字就行。\"
\"护工找好了?\"
\"我表妹,卫校毕业的。\"他咧嘴一笑,\"工资按你说的,比市场价高20%。\"
晨光染红窗棂时,我给嘉怡打了这周第一个视频电话。她接起来时背景嘈杂,似乎在某个人声鼎沸的集市。
\"你看起来糟透了。\"她凑近屏幕,鼻尖几乎贴上来,\"阿姨怎么样?\"
\"稳定了。\"我给她看病房窗外的晨曦,\"刚签完店铺转让合同。\"
她身后突然冒出个包着头巾的老太太,对着屏幕叽里咕噜说了一串乌尔都语。嘉怡大笑着翻译:\"她说你长得像她初恋情人。\"
我们隔着屏幕傻笑。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所谓爱情,或许就是能找到一个人,让你在人生最狼狈的时刻依然愿意对着镜头咧嘴。
\"听着,\"我深吸一口气,\"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我把摄像头对准父亲的威尼斯诗稿,还有那张1990年的过期机票。嘉怡的表情渐渐凝固,背景噪音似乎也安静下来。
\"天...\"她轻声说,\"所以你爸也...\"
\"嗯。\"我翻转镜头对准自己,\"基因这东西真可怕。\"
嘉怡的眼睛在屏幕里闪闪发亮。她突然用意大利语说了句什么,然后自己翻译道:\"威尼斯有句谚语——潮水永远会找到回航的路。\"
母亲在病床上翻了个身。我压低声音:\"下周的机票...\"
\"别急。\"她截住我的话,\"先照顾好阿姨。我在巴基斯坦还要拍半个月,然后直接飞意大利。你...\"
她停顿了一下,镜头突然转向天空。白沙瓦的朝阳正喷薄而出,将整个画面染成金色。
\"按你自己的节奏来。\"她的声音混着异国的风声,\"我会在威尼斯等你,无论哪天。\"
挂断后,我打开购票软件查了查伊犁到北京的火车时刻表。父亲的诗稿摊在膝头,最新一页写着刚完成的两行:
\"当我终于站在叹息桥上
才明白有些遗憾 本就该被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