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成的宫殿内,刘陔独自一人坐在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青铜酒樽的边缘。
窗外夕阳将最后一抹血色洒在殿内,将他苍白的脸色染上一层病态的红晕。案上的酒早已冷了,他却一口未动。
“大王,清河国王刘忠的车驾已至城外。”侍卫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带着几分惶恐。
刘陔的手指猛地一颤,酒樽“叮”的一声倒在案上,残余的酒液在竹简上洇开一片暗色。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胸腔中那股翻涌的恐惧。
刘忠——清河国王这个曾经与他平起平坐的同宗兄弟,如今却成了袁绍的说客,前来劝他归顺。
“准备迎接。”刘陔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他站起身时,膝盖一阵发软,不得不扶住案几才稳住身形。
这几日来,他几乎未曾合眼。每当闭上眼睛,就会梦见袁绍的大军踏破城门,梦见自己身首异处的场景。乐成城内人心惶惶,连他最信任的谋士都已悄悄遣散了家眷。所有人都知道,河间国的末日到了。
刘陔整了整衣冠,铜镜中的自己眼窝深陷,鬓角的白发似乎一夜之间多了许多。他苦笑着想,四十三岁的年纪,看起来竟像个花甲老人。这就是恐惧的力量,它比岁月更能摧残一个人。
城外传来整齐的马蹄声和号角声,那是袁绍派来“护送”刘忠的卫队。刘陔知道,这支卫队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威慑——向他展示袁绍的军力,让他明白抵抗是多么愚蠢。
当刘陔来到城门处时,刘忠的车驾刚好抵达。车门开启,刘忠一身华服从车中缓步而下。阳光下,他衣袍上的金线闪闪发光,腰间玉佩叮当作响,整个人精神矍铄,丝毫看不出是个被迫归顺的藩王。
“河间王,别来无恙啊!”刘忠笑容满面地拱手行礼,声音洪亮得让刘陔耳膜发疼。
刘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还礼:“清河王远道而来,辛苦了。”他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向刘忠身后那支装备精良的卫队,每名士兵都身披铁甲,腰间佩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刘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故作轻松地笑道:“本初公担心路上不太平,特意派了些人手护送。河间王不必在意。”
不必在意?刘陔在心中冷笑。这支卫队的人数足够攻下一座小城了,袁绍这是在赤裸裸地示威。但他面上不显,只是微微颔首:“袁将军考虑周到。”
两人并肩向宫内走去,刘忠的步伐稳健有力,而刘陔却觉得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路过宫墙时,他注意到几名侍卫正偷偷打量着刘忠身后的袁军,眼中满是畏惧。刘陔心中一沉——连他的亲卫都已经丧失了斗志。
宴席早已备好,刘陔命人上了最好的酒菜。席间,刘忠谈笑风生,说起归顺袁绍后的种种好处——保留王爵、继续享受封地赋税、家族安全得到保障。他说话时神采飞扬,仿佛真的为自己做出的选择感到庆幸。
“你看我,归顺后日子过得比以前还舒坦。”刘忠举起酒杯,向刘陔示意,“袁将军对我们这些汉室宗亲格外优待,从不亏待。”
“河间王,冀州九郡,袁将军已得其四,我们独木难支啊……再者袁将军对待归顺的宗室确实不薄!”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一点点剜去刘陔的抵抗之心。
“河间王?”刘忠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你在听我说话吗?”
刘陔猛地回神,发现刘忠正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勉强笑了笑:“清河王请继续。”
刘忠放下酒杯,神情忽然严肃起来:“其实袁将军派我来,是看在同宗情谊上,给你最后一个体面的机会。”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刘忠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你在想,堂堂汉室宗亲,高祖血脉,怎能向一个出身不如自己的臣子低头?”
刘陔心头一震,这正是他连日来最大的心结。
刘忠叹了口气:“但你要明白,现在的天下早已不是光武中兴时的模样了。黄巾乱政以来,汉室威严扫地,我们这些刘姓王侯,在乱世中不过是别人眼中的肥肉罢了。”他顿了顿,“归顺袁将军,至少能保住性命和家族。若是不从...”
他没有说完,但刘陔知道下文是什么。袁绍对待敌人从不手软。
殿内陷入沉默,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刘陔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袭来,这几日的恐惧、挣扎、屈辱感一齐涌上心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早已做出了决定,只是不愿面对罢了。
“袁将军...有什么具体条件?”刘陔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刘忠眼中闪过一丝胜利的光芒,迅速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都在这里了。保留你的王爵,乐成仍由你管辖,但需接受袁公派来的长史监督。你的长子需送往邺城为质,田产上缴五成...”
刘陔听着这些条件,心中一片冰凉。保留王爵?不过是空头衔罢了。乐成由他管辖?那为何还要派长史监督?至于人质和上缴田产,更是赤裸裸的羞辱。但他知道,这已经是袁绍的“仁慈”了。
刘忠说完后,期待地看着刘陔:“如何?”
刘陔的目光扫过殿内——侍卫们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侍女们战战兢兢,仿佛随时准备逃命;就连他最信任的老管家,眼中也满是劝他顺从的恳求。
所有人都已经放弃了。
刘陔忽然笑了,那笑声中带着几分癫狂,吓得刘忠都不由得后退了半步。笑过后,刘陔感到一种奇怪的解脱感。既然别无选择,又何必再挣扎?
“就依清河王所言。”刘陔摆摆手,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我明日就派人准备归顺事宜。”
刘忠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重新堆满笑容:“明智之举!河间王放心,袁将军绝不会亏待我等。来,为我们的同宗之谊干一杯!”
刘陔机械地举起酒杯,酒液入喉,却尝不出任何滋味。他望向殿外的夜空,那里繁星点点,一如他年少时在长安看到的景象。那时的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王子,满心想着匡扶汉室,建功立业。
多么可笑啊。
宴席结束后,刘忠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说明日再详谈归顺的具体安排。刘陔独自站在宫门前,看着刘忠的车驾在袁军卫队的护送下渐行渐远。
“大王...”老管家小心翼翼地靠近,“要准备明日的事宜吗?”
刘陔没有立即回答。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袖,带来一丝凉意。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史记》,里面记载着项羽在垓下之战前的绝望。当时他觉得项羽太过懦弱,为何不拼死一战?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有时候,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
“准备吧。”刘陔轻声说,“另外,派人去告诉夫人和孩子们...我们暂时安全了。”
老管家眼中含泪,深深一拜后匆匆离去。
刘陔独自站在宫门前,久久未动。他知道,从明天开始,河间王刘陔将成为一个名存实亡的称号,他将成为袁绍棋盘上的一枚棋子。但至少,他的家人能够活下来,乐成的百姓能免于战火。
这或许就是他作为王侯,能为这片土地做的最后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