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广孝初见朱棣时,便直言要送他一顶白帽。
皇字由王上加白而成。
这实在是大逆之举。
尽管朱棣告诫姚广孝不得妄言,但他并未对姚广孝施加惩罚,反而将其带至身旁。
自此,二人情谊甚笃,时常密谈,共商大事。
被封为燕王,镇守北平,朱棣心中一直不服。
同为先皇之子,为何自己不能承袭大明江山?
然而说到起兵造反谋反,他确实不敢,也没此念头。
先皇在世自不必提,即便先皇驾崩,太子继位,朱棣亦无半分觊觎之心。
朱标乃其兄长。
不论朱标待他如何友善,兄弟间感情深厚;
单论能力,朱标也绝不逊于他,甚至远超于他。
反叛自己的亲兄,朱棣自认没有资格。
纵使心中满是不甘。
在梦中,朱棣屡次梦见自己成为**,俯瞰天下。
可这些终究只是梦境罢了。
回到现实,他反而激不起丝毫反意。
如今朱标已逝,储君之位悬而未决,那么朱棣便要奋力争取了。
未曾想刚启程便遭遇挫折。
这让朱棣略感失落。
本来嘛,
他排行第四,地位颇为尴尬。
无论如何看,夺得储君之位的几率都很渺茫。
即便万事皆顺,也是难上加难。
若事态发展不顺,那就更不用想了。
姚广孝高声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殿下若有天命加身,必有登基之日。”
“又何必急在一时呢?”
朱棣深深叹息,不再言语,转身离开。
萧瑟的身影,在明亮清冷的月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单薄。
他年纪尚轻,正当壮年,却仿佛在一瞬之间苍老了许多。
真正的英雄从无末路。
可若失去希望,那便是末路!
“阿弥陀佛!”姚广孝低声诵佛。
声音微弱,唯有他自己能听见。
……
吴王府。
当朱允熥带着锦衣卫归返府邸时,夜幕已然降临。
月光如水,今晚并不需要太多火把照明。
“诸位都辛苦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各自回去休息。”
朱允熥对跟随的锦衣卫说道。
蒋瓛走上前问:“殿下,是否要留下些人手来协助看守?”
朱允熥摆了摆手:“王府自有足够的侍卫,不必麻烦锦衣卫的弟兄们。”
蒋瓛听完,恭敬地答道:“卑职遵命。”
随后,便领着锦衣卫离开了。
朱允熥把蓝玉和傅叶带进屋内,待下人都退下后,为蓝玉解开绳索说:“舅姥爷,委屈您了。”
蓝玉微微一笑,然后跪下行礼:“殿下今日的救命之恩,我蓝玉终身铭记,若有来日,定当肝脑涂地以报。”
一旁的傅叶瞪大了眼睛,他亲眼看到了今日发生的一切,完全不明白为何两人会瞬间变得如此亲近。
朱允熥扶起蓝玉,说道:“舅姥爷既然不怪我在众人面前责罚您、辱骂您,让我终于安心了。”
他在教训蓝玉时,内心十分担忧他会做出过激反应。
但为了大局,他又不得不这样做。
蓝玉轻轻摇头:“我又不是愚笨之人,怎会不明事理?”
“自从那天在朝堂上,殿下打了我耳光并狠狠训斥后,我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只是觉得单独见您可能不太合适,所以一直没敢登门拜访。”
“今日殿下带人前来,我全明白了。”
“殿下这是在救我,也在救我的家人!”
朱允熥笑着说:“救舅姥爷也就是救我自己,我们本就是一体,荣辱与共。”
蓝玉拱手说道:“从前殿下父亲在世时,我就听从他的安排。”
“当时以为殿下年纪尚小,或许难以承担重任。”
“现在看来,自从殿下父亲去世后,殿下竟然迅速成长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
“从今以后,我只愿追随殿下。”
二人相视而笑。
傅叶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突然开口问:“原来吴王殿下和大将军早已合谋,一直在演戏?”
“这不是演戏!”朱允熥纠正道,“我们从未私下商议过。一切不过是顺其自然罢了,明日朝堂之上,还有一场真正的较量。”
“能否顺利过关,仍是未知数!”
傅叶满脑子都是雾里看花。
蓝玉开口道:“吴王殿下前来擒拿我,实则是为了保全我。”
“倘若捉我的不是吴王殿下,而是别人,那便是我蓝玉的末路降临。”
“然而,能不能脱罪过关,却非吴王殿下一言可定,还需明日朝堂的公议裁定。”
听到这里,哪怕再迟钝,傅叶也明白了些许。
这二人不过是彼此心知肚明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
他看看蓝玉,又瞧向朱允熥,神色尴尬不安地说:“原来吴王殿下一片善意,是我傅叶有眼无珠,错怪了殿下,还请殿下宽恕。”
朱允熥冷眼看他,说道:“本王知晓你对大将军一心效忠,只是你心里从未有本王,竟敢冒犯上级。本王仍需惩治你。”
“至于如何惩罚,明日廷议后再决定。”
“若你过不了明日这一关,那自不必本王动手,你自己便难逃一死。”
在这个年代,人们对忠诚的理解存在差异。
对于文官来说,忠诚是对皇帝,而非对长官。
但武将和普通士兵则不然,他们的忠诚更多源自江湖义气的外延。
对兄弟要重情重义,而上司恰似大哥,所以他们对上司极为忠心。
至于皇帝之流,距离他们太过遥远,他们并不在意。
君臣纲常,他们也不懂。
假如哪天领头的对他们喊:“伙计们,跟我冲,干掉那个皇帝”,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响应。
因为他们崇尚简单的义气。
既是兄弟,便应同生共死!
闭着眼睛跟随老大便是。
老大指东,他们向东;老大指西,他们向西。
老大忠君,他们亦然;老大背弃,他们随之。
然而读书人不同,他们接受过专门的“忠君”教育。
君臣有序,父子有别!
读书人有自己的评判准则,凡事依此衡量。
他们的忠诚对象不是上司。
读书人也不会像莽夫或粗鄙武将那样,盲目讲义气。
如果某个文官的上级提出某种行动,除非该文官与上级的利益捆绑足够紧密,或者实在别无选择,否则这位文官绝不会遵从命令,更不会配合行动。
通常情况下,他反而会第一个站出来,直接除掉自己的上级。
这既源于儒家思想的影响,也是出于现实利益的考量。
文官的权势建立在国家体制的运行之上,其利益也来源于此。
一旦国家秩序崩塌,国家权威消逝,文官群体便毫无价值,无法指挥任何人。
百无一用,莫过于书生。
因此,读书人不得不维护国家体制,不得不效忠君主!
相比之下,武将在国家秩序崩溃后,依然能够凭借自身的部下,在地方上称雄割据。
这也是为何历代朝廷倾向于用文官制约武将的根本原因。
文官或许会在体制内部腐化堕落,只顾维护文官团体的共同利益,损害国家整体利益。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堕落,都离不开对国家体制的依赖。
一旦脱离体制,他们的权力便将荡然无存。
历史上,文官试图篡位的唯一方式,就是逐步掌控体制内的权力,成为最大的权臣,最终取而代之。
归根结底,他们依旧需要依附体制才能生存。
他们无法摧毁体制!
而武将则因为有自己的私人武装,相当于自成一个**的系统。
他们随时可以脱离国家这个大系统,建立起自己的新秩序。
武将的权力未必完全来自于国家赋予,也可能源自自己的追随者。
只要有这些兄弟支持,即使国家不存在了,武将仍然可以拥有“权力”。
一种来自暴力的“权力”。
正因如此,无论武将多么忠诚,他的忠诚始终值得怀疑。
这是由武将的本性决定的!
傅叶就是蓝玉的私人武装,蓝玉让他做什么,他就一定会去做。
就算让他去刺杀皇帝,他也绝不会迟疑。
像这样的人,蓝玉麾下并不少见,至少也有几百个。
他们遍布大明各地的军队之中。
在军队里,他们又有自己的下属和同伴。
每个人都能召集起一支属于自己的队伍。
这些人联合起来,便形成了一张巨大的关系网络。
蓝玉在明朝军中的地位举足轻重,这让朱元璋对他始终存有戒心。朱允熥并非单纯想要惩处傅叶或削减蓝玉的权力,而是希望从根本上解决困扰历代王朝的这一顽疾。这不是针对蓝玉一人,而是为了彻底根治封建社会中军队内部长期存在的隐患。只要这个问题得不到解决,皇帝就永远无法真正信赖武将,哪怕他自己坐上了皇位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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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是最易变的。今日的忠诚之士,明日或许就会反目。唯有通过制度变革,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才能避免后患无穷。
开国之主,特别是那些从草根阶层崛起的**,在处理此类问题时总陷入两难境地。因为创业初期,全靠兄弟间的义气维系。一群忠心耿耿的伙伴共同奋斗,才得以开创基业。然而建国之后,当初的伙伴自然会认为,江山是大家合力打下的,理应共享成果。毕竟,传统观念中就是如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