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第八下余音未散,乐坊前院的青石板便被踩得咚咚响。
沈清欢立在后台帷幕后,能看见朱漆廊柱外攒动的人头——有梳着双鬟的小娘子攥着帕子踮脚,有腰悬玉牌的公子哥儿摇着折扇谈笑,连平日只逛书肆的老学究都扶着拐杖挤在前排,连石凳都被占了个满。
\"月疏姑娘到——\"报幕声刚起,后台便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
沈清欢顺着众人目光望过去,只见一道月白身影自侧门步出,腰间悬着半透明的琉璃琵琶,弦丝在晨光里泛着幽蓝,竟似用冰魄雕成的。
\"那是昆仑冰玉琵琶。\"云无咎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声音轻得像叹息,\"苏大人为这乐伎寻了三年,说是能引动天地共鸣。\"
沈清欢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天音琵琶,檀木纹路在掌心发烫。
她能听见台下的窃窃私语:\"这琵琶弦子怎么是蓝的?听说月疏姑娘能把羯鼓的激越、古筝的婉转都揉进琵琶曲里......\"
月疏在台前站定,广袖垂落如瀑。
她抬眼时,沈清欢看见那双眼尾微微上挑,像淬了冰的刀锋。
指尖触弦的刹那,乐坊里忽然起了一阵风,吹得帷幕簌簌作响——那琴音竟比风声更急!
第一声弦响便如羯鼓擂心,沈清欢的耳尖跟着震颤。
第二声却转得柔,像春蚕食叶,又像雨打芭蕉,分明是古筝的缠绵。
到第三段,琴音里竟混了羌笛的苍凉,尾音却又绕着箜篌的清越,直把台下看客的魂都勾了去。
王评委原本端着茶盏的手慢慢垂下来,茶盏在案几上磕出轻响。
张观众攥着的帕子被拧成了麻花,眼睛直勾勾盯着台上。
连最开始交头接耳的公子哥儿都闭了嘴,喉结随着琴音上下滚动。
\"好!\"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满场彩声炸响。
月疏收弦时,琉璃琵琶上还凝着层薄霜,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她向台下福了福身,眼尾扫过后台方向,嘴角勾起极淡的笑。
沈清欢的指甲陷进琵琶腹的云纹里。
天音琵琶在她怀里发烫,弦丝震颤着传来台下的情绪——兴奋、惊叹、还有一丝意犹未尽的痒。
她闭了闭眼,那些情绪便如潮水般漫进脑海:看客们被月疏的新奇技法勾得入神,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对了,是情。
\"清欢姐。\"白璃不知何时摸过来,往她手里塞了块桂花糖,\"哑姐给你留的,甜。\"沈清欢低头,见小丫头的手背上还沾着绣线的碎屑,想来是天没亮就爬起来绣她的演出服。
\"该你了。\"司墨的声音从帷幕外传来。
沈清欢抬头,看见他立在廊下,玄色官服被风吹得翻卷,腰间的银鱼符闪着冷光。
他没看她,目光却落在她怀里的琵琶上,像是要把那云纹刻进眼睛里。
沈清欢深吸一口气,把桂花糖含进嘴里。
甜意漫开时,她踩着月疏方才站过的位置站定。
黄鼓手在侧台朝她点头,鼓槌在掌心转了个花。
\"这曲子叫《惊鸿》。\"她开口时,台下忽然静了。
从前她总怕出声,如今却把每个字都咬得清清脆脆,\"是我在井里憋气时想的,在雪地里啃冷馍时改的,在被休书砸得头破血流时,又添了几段。\"
台下响起抽气声。
月疏在后台攥紧了帕子——这小蹄子,倒会拿苦情当引子!
沈清欢的指尖触弦,第一声便如清泉破冰。
黄鼓手的鼓点跟得极妙,像春溪撞着卵石,叮铃铃溅起水花。
第二段转急时,琵琶弦响如急雨打蕉,她想起被嫡姐推下井时,井水灌进鼻子的疼;想起被休回门那日,母亲跪在祠堂前替她受的家法;想起在乐坊里被踩碎的琴谱,被泼在脸上的茶盏......
天音琵琶的震颤越来越烈,她能清晰感知到台下的情绪在变化:老学究抹起了眼角,小娘子的帕子湿了一片,连最挑剔的王评委都直起腰,指节敲着案几打拍子。
当她弹到\"破茧\"那一段时,琴音突然拔高,如凤凰振翅,黄鼓手的鼓点也跟着炸响,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不甘都撕成碎片!
\"好!\"张观众第一个站起来喝彩,帕子甩得像团火。
接着是小娘子们的尖叫,公子哥儿的击节,老学究拍着大腿喊\"妙哉\"。
王评委的茶盏早被忘在一边,他探着身子,眼里亮得惊人——这哪是乐女的琴音?
分明是把半世沉浮都揉碎了,再重新捏出个金闪闪的魂!
月疏站在后台,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的琉璃琵琶还搁在妆台上,方才那股子傲气早被沈清欢的琴音碾得粉碎。
她原以为靠奇技淫巧能压死这只泥里爬的凤凰,却忘了最动人的琴音从来不是技法堆出来的,是血,是泪,是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狠劲。
沈清欢收弦时,满场掌声如雷。
她望着台下,忽然在人群里看见了司墨。
他依旧绷着脸,可眼角的细纹却松了,手心里还攥着块帕子——是她昨日落在他案头的,边角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海棠。
\"好!\"王评委一拍案几,惊得茶盏跳了三跳,\"老夫活了六十岁,头回听见这样的琵琶曲!\"
月疏在后台咬着唇,突然抓起琉璃琵琶往台上走。
她的裙角扫过妆台,胭脂盒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沈清欢望着那道月白身影,指尖轻轻抚过琵琶弦——方才月疏的琴音里,她感知到了一丝慌。
乐坊的日头正毒,照得两台琵琶都闪着光。
沈清欢望着月疏眼里的狠劲,忽然笑了。
她抱了抱怀里的天音琵琶,弦丝在掌心震颤着,像在说:来啊,这才刚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