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入宫后刚下马车,远远的,瞧见一道沉稳的身影朝宫门走来。
凑近些,才看清是江凌言。
四目相对下,江凌言抿着唇并未开口。
凌厉如刀刃的双目蒙上一层酸涩的雾霭,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千言万语呼之欲出,像夜里碎了满地的月光。
这目光,她好似在哪见过。
江昭踌躇上前,犹豫片刻,才说道。
“江凌言,我们的婚约不作数的。”
她抬眸看了一眼江凌言复杂的目光,心头发紧,小心翼翼地问他。
“你是…喜欢我吗?”
江凌言立于宫墙之下,玄色衣袍被微风掀起又落下,置于腰前的手,在袖摆下紧握对玉,指节泛白。
他垂眸望着江昭,看着她清凌凌的眸子里,倒映出自己的身影。
素来从容自若的自己,在她面前格外狼狈。
狼狈的自己微微一笑。
“喜欢。”
谁会不喜欢阿昭呢?
身后跟来的齐玄舟见他承认,气红了脖子跟,上前一把将江昭护在身后。
“你果真心存龌龊!”
江昭一时愣住,被齐玄舟护在身后,睁着的眼睛微微透着迷茫。
怎么会呢?
“你…从前不是厌恶我吗?”
江凌言自幼不喜与人亲近,连父母的触碰都不愿,屋内连服侍的丫鬟小厮都没有。
江昭刚到江家,不知晓他的禁忌,傻乎乎去牵他的手,众目睽睽下,被大力甩开,尴尬地看着江凌言净手。
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是什么脏东西。
沾染上一点就会玷污旁人。
江昭从前是个拧巴的性子,初到江家,知晓自己身份特殊,怕给人惹麻烦,处处小心翼翼,对旁人的态度也越发在意起来。
随意一句话,一个厌恶的神情,都会让她纠结良久。
在江南被养起来的自尊心被寸寸打断,她干脆心安理得地做起傻子,借着痴傻的由头,佯装自己什么都感受不到。
之后几年,她同江凌言并无太多接触,连话都少说,他不像江时叙时不时捉弄她,永远面无表情,冷眼望着她在江家满身锋芒褪去。
他知晓她寄人篱下的困境,在看到她被人捉弄时,依旧束手旁观。
江昭在心底唾骂江时叙时,总会把江凌言带上。
她心眼小,爱记仇,还恨屋及乌。
后来她死遁去了江南,江凌言也跟着来,第一次休沐,便登门拜访。
江昭记得自己连门都没让他进。
霁月风光的矜贵公子并未失落,寻了一块布,扫清石阶上的灰尘后席地而坐,拿出本书细细品读,一坐便是一整日。
后来他来得更频繁,从休沐才来,到下值后就来。
明州府都知晓,新上任的江大人似乎在追求一个女子,死缠烂打,好不要脸。
约莫过了半月,江昭烦不胜烦,出门问他要做什么。
江凌言面色淡然,说想她了。
江昭当时怀疑是不是京城到明州府路途遥远,马车掉沟里,把这位新晋探花郎的脑子摔坏了。
她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再后来,江昭每次出门,江凌言都跟在后头,出手帮了她几次,两个人逐渐熟络,更是为了寻找罪证,对外宣称是兄妹。
她开始将江凌言当做朋友,也只能是朋友,关系一般般的那种。
江昭心里有本账,谁对她好,对她不好,记得清清楚楚,她眼里容不得沙子。
在得知两人有婚约时,江昭完全没当回事,当时想,两个人都不愿意,何必为了婚约走到一起。
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江凌言会喜欢她。
江昭是个实话实说的人,她不想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江凌言,我不喜欢你。”
思索片刻,她解释道。
“不是你之前对我的那种厌恶,而是说没有…那种喜欢,我们还是可以做朋友的。”
江凌言明白她的意思,没去接她的话,眼里藏着无人知晓的潮起潮落。
“我从前很厌恶你吗?”
自己从前的行径很被人记恨吗?
江凌言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个不讨人喜欢的性子,母亲常说他是个锯了嘴的葫芦。
生在簪缨世家,他厌恶同人虚与委蛇,向来不假辞色。
直到进入官场,吃遍了哑巴亏,才有稍许悔改。
提到从前,江昭有些恍惚。
她垂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裙摆,望着裙摆飘扬,思绪万千。
“厌恶啊,你们都欺负我。”
那段时日,她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蒙在被子里把他们都骂一遍,然后想晏为卿,想他怎么还没上京找她。
后来晏为卿找到她了,江昭又不敢认。
她嘟囔了一句。
“你都不知道你们从前多讨厌。”
虽然她也不讨人喜欢。
江凌言如鲠在喉,心中苦涩,哑然道。
“那你恨我吗?”
恨吗?
江昭想了想,而后点点头。
“有点,但是不多。”
恨江时叙比较多一些。
那就是恨过。
江凌言心头蓦然涌上悔恨,脑子胀痛得厉害,端放在身前的手逐渐脱力垂下,拼尽全力去搜刮脑海中对江昭的记忆。
只记得一个瘦小,怯弱缩在角落躲着他走的身影。
他一时间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后悔。
错的地方太多。
江凌言的面色愈发平静,声音很轻,听着还算平稳,好似喃喃自语。
“的确该恨我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江昭没抬头去看他,也没注意到江凌言眼角的泛红,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摇摇欲坠任固执地不肯移开眼睛。
她挠了挠后脑。
“江凌言,你先回去吧,婚约的事情,日后别再提了。”
再摇摇头。
“我们不可能的,能做朋友都是我心胸宽广,但是你知道的,我最小心眼了,脾气也不好,只有晏为卿才能忍我。”
江昭一直垂着头,说完这句话,她看见江凌言朝后踉跄一步。
他很喜欢自己吗?很伤心吗?
她眼底升起迷茫,心中第一个想起的竟然是晏为卿。
那她拒绝晏为卿要成亲的时候,他也很伤心吗?
所以才红着眼说恨她吗?
江昭心中一紧,甚至坐立不安,眼底升起焦急,呼吸急促不少。
当即顾不上江凌言,快步朝养心殿跑去。
她要同父皇说解除婚约,还要回去告诉晏为卿,她一点都不排斥同他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