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敢在景州设高祖三庙!”
帝王抓起鎏金香炉砸向铜鹤烛台,火星溅在萧凝官袍下摆,烧穿了昨夜才补好的孔雀纹。
女御史垂首盯着誊本末行“胡汉共朝晖”的笔迹——这字迹她再熟悉不过,十四岁那年乙弗循替她抄的《女诫》,如今还在兰陵老宅的妆奁里。
御案上的青铜麒麟镇纸被扫落在地,溅起的墨汁污了崔蘅深紫官袍。
老相国垂首时,后颈嶙峋的骨节在春日薄衫下清晰可见:“陛下息怒,卫王祭文仍尊大燕正朔……”
“正朔?”乙弗巍仰天大笑,冕旒玉藻撞击出癫狂的脆响。
他抓起案头北奚进贡的狼首金樽,琥珀酒液泼在萧凝脚边,“看看这蛮族器物!她与哥舒氏十指相扣的模样,可还记得自己是乙弗血脉?”
萧凝的貂蝉金珰在穿堂风里轻晃。
“陛下当年允她和亲时,就该料到北奚铁骑终成双刃剑。”
御史清冷的嗓音明灭深浅,却掷地有声,”如今卫王麾下三万控弦之士,可还愿为沅川城头的龙旗折腰?”
“传旨!削去她卫王封号!”
崔蘅竹杖咚地杵地:“此刻削藩,春申十万将士当如何自处?”
老相国深紫朝服突然渗出暗红,萧凝这才发现老师后襟竟被冷汗浸透。
“报——”
小黄门不合时宜地递上春申战报:“赫连羽已三渡申江,穆将军……”
“让他死守!”乙弗巍转身抓起玉圭砸向殿柱,十二旒珠串应声而断。
白玉碎片崩落在萧凝裙裾,映出她眼底倏然收缩的瞳孔:“春申若失,沅川门户洞开……”
“那就让乙弗循去救!”帝王嘶吼时冕服肩头的日月纹竟绽开线脚,露出内衬的素麻中衣——那是南渡时仓皇缝制的旧物。
崔蘅望着那道裂缝,突然想起十多年前护着新帝渡江时,噤若寒蝉的天子皇威委地的模样。
战鼓声穿透沅川的春雾。
穆翊将陌刀劈进铁浮屠的面甲时,刀刃卡在青铜饕餮纹里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梁九思的弯刀从侧面切入,北燕武士的颈血喷溅在融化的冰面上,绽开朵朵红梅。
“第八次袭营。”
梁九思用染血的布条缠手,绥州口音混着铁锈味,“赫连老贼的辎重营在玩猫捉耗子。”
春申城墙箭孔里渗出黑红液体,守军正用阵亡同袍的衣甲堵缺口。
有个独眼老兵把断箭插进墙缝,上面串着三颗北燕军牙。
传令兵跌进泥潭的声音惊飞食腐的乌鸦:“沅川……没发援兵……”
穆翊抓起水囊灌下腥臊液体,劣酒混着血丝流进锁子甲。
当他踢开脚边半颗头颅时,那北燕士卒至死咬着南军的护心镜,齿缝间还嵌着春申特产的蒌蒿。
“狗皇帝!”
远处赫连羽的玄色大纛正在调整阵型,那些重甲骑兵像不知疲倦的工蚁,总在守军换防时发起突袭。
伤兵营传来断续的呻吟。
穆翊抹了把脸上的血污,看见担架上的少年正在撕扯染红的绷带——那孩子前日还在炫耀妻子新绣的并蒂莲荷包。
春申城墙的裂缝里钻出几株野花,此刻却被断箭压弯了腰。
春雷终于炸响,雨帘中传来铁浮屠的号角。
“准备火油。”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又要来了。”
可无论申江畔的马蹄声与将士的嘶喊有多喧嚣,都不比此刻乙弗巍心头的锤击震耳欲聋。
“老师,要朕派瑶光卫?”
崔蘅望见帝王赤红着眼撕碎塘报,那些“求援”的碎片混着满地残墨,糊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陛下,为今之计,唯有大燕劲旅,可救春申。”
“老师”,乙弗巍抬起血红的眼,“天子卫率,岂能轻易与人?”
萧凝望着琉璃屏风映出的扭曲人影,忽觉誊本上“与王妃共执玉璧”的字迹此刻化作荆棘,正随着飘进殿中的柳絮扎进帝王眼底。
“臣等告退。”
宫墙外的玉兰被疾风扯碎花瓣,崔蘅的竹杖卡在青砖缝隙里,发出令人心悸的断裂声。
“老师还要自欺到何时?”
萧凝扶着朱漆廊柱咳嗽,指节在彩画枋梁上抓出白痕,“卫王祭祀用的是西燕太庙礼器,三军高呼的是‘卫王万年’——陛下今日能扣着瑶光卫不发,明日就能断了春申粮草!”
“你以为老夫不知?昨夜太常寺送来景州祭器图样,那些青铜鼎簋……咳咳……除了前朝旧制,还有草原纹样!”
“老师!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七年前,阿循和亲前夜,你知道她和我说什么吗?”
老相国茫然地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萧凝眼含热泪地道:“她说,阿凝,若我死在和亲路上,烦你将骨灰撒在元江”,萧凝的指甲掐进彩画里的缠枝莲纹,“可她现在活着!活着收复了卫晋七州,让北境兵奴不再形同行尸走肉,活着光复剑南道,活着让数十万将士愿效死命!而我们的陛下——”
竹杖突然重重敲在汉白玉阑干,震落一树带雨的辛夷花。
“慎言!你以为老夫愿意看着穆翊浴血苦战?可我们都是臣……”
萧凝怔住了。
“所以就要用春申将士的血来成全忠臣道义?”
她回头望向幽深可怖的宫巷,腕间翡翠镯撞在阑干上迸出裂痕,“老师,您闻到了吗?”
崔蘅顺着她指尖望去,宫墙外飘着几盏天灯,百姓在为前线儿郎祈福。
潮湿的春风送来烧焦的艾草味,混着远处伤兵营飘来的腐臭。
“这是亡国的味道。”
萧凝抓起碎裂的玉镯往一旁的湿土中掷去,“当年羽丘城破前夜,我在宣帝的鹿苑也闻过这种气味——腐烂的牡丹混着西域葡萄酒的酸味。”
老相国剧烈地咳喘起来,萧凝慌忙去扶,却摸到他嶙峋的脊骨——不知何时,那个在渡口背着她蹚过冰河的老师,竟已消瘦如风中残烛。
“凝儿……”崔蘅就着风露咽下血沫,“陛下他怕了,他唯一的心安之处,便是那把龙椅了。”
雨丝中传来戍卫换岗的号令,萧凝发现老师的竹杖裂了道细缝。
当年这柄湘妃竹杖打退过流民,此刻却在春寒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您怕卫王变成第二个赫连羽?”
“老夫怕的是……”崔蘅望着池中惊散的锦鲤,“怕的是这江山终究容不下两个乙弗氏。”
惊雷劈开云层时,萧凝看见老相国官袍下露出半截丧服——那是为三日前战死的族孙戴的孝。
年轻的御史突然想起,崔氏最后一位成年男丁,此刻正躺在春申城外的乱葬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