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郭桓的马车已在玄麟门外碾碎满地槐花。
他掀帘望去,春末的暖风卷着柳絮扑面而来,城门上新漆的“玄麟”二字还泛着桐油光泽,却掩不住基座上苍狼图腾的凿痕。
“廷尉大人到了。”
郭桓的马车在十丈外停驻。
这位当朝廷尉掀帘下车的动作带着武将的利落,玄色暗纹官服衬得他眉骨愈显凌厉。
周令齐注意到他腰间玉坠刻着“守正”二字,青白玉料在晨光里泛着冷意,倒与传闻中酷吏的形象颇为相称。
“周都督亲自相迎,倒显得本官不识礼数。”
廷尉拱手时目光如炬,正撞上周令齐眼底映着的晨曦。
“羽丘城七日前才将城郭颓墙整顿完毕”,周令齐侧身引路,袖口滑落的瞬间露出腕间狰狞烫疤,“廷尉脚下这块青砖,三日前还嵌着北燕狼骑的断指。”
郭桓脚步微顿。
晨光漫过女墙,照见官道旁茶肆里捧着粗陶碗的百姓,他们褶皱里嵌着战火的灰,却对着笼屉腾起的热气露出笑意。
酒旗斜挑的当铺门前,孩童正用木棍拨弄瓦砾间的箭簇。
“卫王何在?”
“昨夜三更还在城头巡防。”
周令齐勒马让开车辙印,城楼上飘来槐花酒的香气,“主上听闻廷尉嗜酒,特命备下三十年前的‘椒柏酒’。”
郭桓眯起眼打量这座曾让十万叛军折戟的城门。
剥落的朱漆间依稀可见刀痕,檐角铜铃却系着簇新的红绸。
卖炊饼的老妪将面团摔得啪啪响,扎着总角的小童举着木剑追逐柳絮,仿佛十年前悬在城门的血渍从未存在过。
“久闻都督大名,今日一见,倒有儒将风范。”
郭桓的声音像淬火的铁,目光扫过周令齐身后肃立的景州军,“只是本官奉旨前来,卫王殿下竟不亲迎?”
“卫王正在太庙清点礼器,大人可知前朝祭天用的青铜簋,被北燕人熔了铸成箭镞?”
他望着城楼上新换上的旗帜,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主上说这些钟磬该留着,等陛下还都时亲自敲响。”
郭桓目色一顿,他当然听得出这话里的机锋——青铜编钟乃天子礼乐,乙弗循留着它们,究竟是表忠心还是示威?
周令齐引着郭桓穿过玄麟门,郭桓忽然勒住缰绳。
街道两侧正在修缮的屋宇间,工匠们踩着新伐的杉木搭梁架,有个总角小儿举着槐花饼从他们马前跑过,周令齐竟俯身接了那孩子递来的吃食。
“让廷尉见笑了。”
儒生咬着酥脆的饼皮,指间粘着糖霜,“不久前收复羽丘时,这孩子爹娘都死在流矢下。”
郭桓握缰的手紧了紧。
他看见瓦砾堆里探出的野蔷薇,看见茶寮老板娘鬓边戴的素绢花,更看见每双低垂的眼帘下暗涌的希冀。
这座历经战火的皇都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复苏,而催生这一切的……
“卫王初到景州时,与流民同食,与百姓同耕”,周令齐突然开口,“她说百姓要的从来不是明君,是春种时不必担心马蹄踏青苗的太平。”
“卫王治下,倒是民生安泰。”
郭桓话中带刺,目光掠过道旁持戟的景州军,那些甲胄染尘的士卒脊背笔挺如松,全然不似沅川禁军慵懒模样。
周令齐轻笑一声,指节叩响路边槐树:“大人可闻槐香?西燕时这金乌街每逢春深,便有七十二家酒肆争酿槐花蜜酒。”他摘下一串雪白花穗,“如今虽只余十三家,倒也能酿出带着血气的烈酒。”
转过金水桥时,郭桓望见了宫城东门的琉璃瓦。
阳光穿过云层落在朱漆剥落的宫墙上,竟照出层层叠叠的刀痕——那是三十年前赫连羽破城时留下的印记,如今被新漆细细填了,像美人面上精心遮掩的疤痕。
宫道转过第九道弯时,药香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郭桓抬首望见巍峨宫门,新挂的“偃月宫”匾额下,影影幢幢,明明灭灭。
殿内青铜漏刻的滴水声里,他看见乙弗循正在擦拭一柄长剑。
卫王今日只穿了月白常服,发间银簪映着窗外透进的天光,倒比沅川皇宫里那些满头珠翠的妃嫔更显贵气。
“南燕廷尉郭桓,奉旨觐见卫王殿下!”
“廷尉大人。”
哥舒衔月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北奚公主今日未着银甲,茜色罗裙衬得腰间狼首弯刀格外醒目。
郭桓刚要行礼,却见她伸手虚扶:“草原人不讲究这些虚礼。倒是大人一路劳顿,该是周都督怠慢了。”
卫王妃的打趣惹得周令齐含笑低眉,又负手而立,寂然不语。
“有劳郭廷尉。”
乙弗循嗓音沙哑如磨刀石,“沅川到此八百里驿道,可还太平?”
卫王浅笑着近旁时,郭桓瞥见她掌心厚茧——那绝非养尊处优的宗室贵胄该有的手。
“陛下听闻卫王大捷,特命本官前来犒军。”
郭桓从侍从手中接过鎏金锦盒时,指尖微微发颤,“还望殿下……”
城头忽起号角,穿云裂石。
周令齐抚掌笑道:“三军已列阵东门,还请廷尉代天子检阅。”
他话音未落,哥舒衔月已解下猩红披风扬手一展,猎猎风声里裹着北奚战歌的余韵。
乙弗循突然收剑入鞘。
剑刃与鞘口相撞的清响惊得梁上燕子振翅,郭桓抬头时正对上她含笑的眼——那眼里哪有半分苦战的疲累,分明是淬了火的星辰。
郭桓跟着众人登上东门时,险些被扑面而来的铁血之气掀个趔趄。
晨雾散尽的旷野上,玄甲军阵如黑云压城,马军端坐马上的身影仿佛一杆刺破苍穹的枪。更远处,弓弩手正在调试新制的弩机,铁器相撞的脆响惊飞了护城河边的白鹭。
纵是亲身经历过元江水战,在云非的水师箭火中争得一线生机,可真面对眼下这驰骋北境的劲旅时,“玩弄”牢狱酷刑于掌中的酷吏,还是在震撼中收敛了呼吸。
“这是景州军改制后的破阵营。”
哥舒衔月解下腰间弯刀递给郭桓把玩,狼首吞口处的绿松石擦过他掌心,“半月前他们用这套阵型,半日便拿下丘阴渡。”
郭桓摩挲着刀鞘上的北奚图腾,终于明白崔蘅为何说乙弗循是“燎原之火”。
“开旨——”
周令齐的唱诵回荡在城楼之上。
郭桓展开明黄绢帛,指尖拂过御笔朱砂时,忽觉这锦绣文章在铁血军阵前何等苍白:
“天子诏曰:景州诸将戮力王事十载,复我河山,功在社稷。着卫王府前军大将军穆翊晋骠骑将军,中军大将梁九思、李中晋车骑将军,北奚大都督呼延崇晋抚军将军……”
“……着令卫王乙弗循总领北境七州军事,加封上柱国、开府仪同三司。”
当念到“追封乙弗程为晋王”时,他看见卫王垂在身侧的手倏地攥紧,袖口绷带又渗出血色。
“……钦此。”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城楼下死一般寂静。
郭桓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当然知道这道圣旨的羞辱——血战十年的将士只得虚衔,而最关键的王师还都……只字未提。
直到哥舒衔月振刀长啸,十万大军方才山呼万岁,声浪震得郭桓怀中圣旨瑟瑟发抖。
“谢陛下隆恩。”
乙弗循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她接过圣旨时,郭桓看见她指甲掐进掌心,鲜血顺着鎏金轴杆蜿蜒而下,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金红色。
哥舒衔月上前半步,“陛下隆恩,三军同沐。”
“廷尉可愿同往承天殿?”
乙弗循的声音惊醒恍惚的郭桓,“详谈还都之事。”
哥舒衔月突的北奚弯刀锵然出鞘三寸,寒光惊得郭桓连退两步。
“王妃!”
周令齐的惊呼声中,哥舒衔月却用刀尖挑起自己一缕鬓发割断。
青丝飘落在圣旨上时,她笑得比草原的朝阳还明媚:“北奚儿郎出征前,都要断发立誓。今日这三千烦恼丝,就当是贺陛下还都之喜。”
仿佛得到某种信号,城楼下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的“万岁”。
郭桓望着如林举起的兵刃,骤然发现花飞如雨——春深似海的季节,整座羽丘城的槐树都在为新的王朝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