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日头毒得很。”
书童捧着药盏的手在官服上蹭出汗渍,看着御史月白襕衫后背浸出的薄汗,“城楼风大,当心……”
“我记得,《青要关志》里说,前凉国师修关隘时,特意按周天星数铺设石阶。”
蝉声撕开盛夏的帷幕,萧凝扶着苔痕斑驳的城砖喘气。
青要关的西南风裹挟着元江水汽,将她素色披帛吹成展翅的鹤。
萧凝仰头望着城楼飞檐上垂落的铁马,青铜风铃里仿佛还锁着百年前的战吼。
她将药瓶里的琥珀色药汁一饮而尽,喉间泛起当归的苦涩:“赫连羽守关时,这台阶浸过多少血?”
“让道!驼队过关——”
远处官道上腾起烟尘,驼铃声撞碎在峭壁间,萧凝搭在石砖上的指尖突然收紧——五十匹战马,七峰骆驼,玄色轻甲在烈日下泛着鱼鳞纹,当先那面赤底金线绣的“卫”字旗,分明是乙弗循麾下才有的规制。
“大人”,羽林卫统领按着刀柄上前,“要拦吗?”
御史青纱帷帽下的面容隐在阴影里,忽听得驼队中传来北奚语吆喝。
但见两名精瘦汉子卸下货箱,苜蓿种洒落的瞬间,露出底下寒铁锻造的箭簇——那分明是景州军新制的三棱破甲箭。
“不必。”
萧凝指尖叩响车辕,望着最后那峰白骆驼背上的沃土袋。
春申五州特有的红黏土从袋口渗出,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痕迹,这是大农令今岁推行“沃土试种”新政的明证。
马车驶过关门时,热浪裹挟着新麦香扑面而来。
萧凝摘下帷帽,露出苍白如冷玉的面容,十年饮冰,御史台深殿养出的病气此刻被烈日一蒸,倒显出几分活人血色。
她仰头望向青要关城楼,百丈绝壁如巨灵神斧劈就,城墙缝里钻出的野葡萄藤正结出青果。
“取我朝笏来。”
石阶滚烫似烙铁。
萧凝扶着冰鉴镇过的青铜雁鱼灯,广袖垂落处露出腕间九转玲珑镯——这是当年太学结业时,乙弗循用断剑熔铸的贺礼。
蝉鸣声里,她数着台阶上未洗净的血渍:第三十七阶有斧凿痕,是穆翊破关时留下的;第六十九阶青苔下藏着“赫连”二字,当是北燕守将最后的刻痕。
登临绝顶时,东南风忽起。
萧凝按住翻飞的孔雀罗披帛,望见元江如银链缠绕春申沃野,三年前这里还是白骨曝日的战场,此刻竟有农夫驾着曲辕犁翻出新土,田垄间幼童追逐着运送沃土的卫队马车,清脆笑声惊起白鹭成行。
“大人小心!”
书童惊呼声中,萧凝踉跄扶住箭垛。
城下忽传来马蹄踏碎溪流的清响,五十轻骑玄甲曜日,当先那人高举的苍鹰旗猎猎作响——正是卫王亲军的标识。
“止步!”
羽林卫横戟拦住骑兵时,萧凝注意到护卫中有几个北奚人特有的浅金瞳孔。
领头的精瘦汉子勒住缰绳,马鞍上挂着的雁翎刀随着动作轻晃,刀刃与皮鞘碰撞出令人心悸的脆响。
“这位将军。”
萧凝广袖扫过舆车上的玄鸟纹饰,腰间金鱼符在日光下明灭,“本官奉旨赴羽丘宣诏,不知贵主遣商队南下,所为何来?”
卫队长翻身下马的动作利落得像柄出鞘的刀,他目光扫过萧凝身后朱漆描金的钦差节钺,面甲掀起时露出黧黑面容,他左颊刺着北奚部族图腾,双手却行着标准的中原抱拳礼:“原是萧御史。末将奉周都督令,特来迎候钦差。”
萧凝注意到他腰间双刀制式:弯月刀是北奚王庭赏赐,直刃剑却是南燕武库旧制,这般混搭倒像极了那个人——既要做大燕的卫王,又要当北奚的驸马。
“卫王殿下,可还安好?”御史指尖拂过箭垛上新发的野菊。
“主上听闻钦差远来,便已在羽丘等候多时。”
“王妃呢?”
卫队长解下水囊浇在滚烫的城砖上,滋起一阵白烟,“已回景州,毕竟中州要地,军政要务,还需王妃统摄。”
萧凝沉默着望向关外古道。
三十匹西域天马踏着黄沙而来,马背上的琉璃盏在烈日下流转七彩光晕。
驼队老商贾用生硬的官话喊着:“景州绸缎换和田美玉——”立刻有农妇捧着新织的越罗上前,腕间银镯叮当,竟是用北燕箭镞熔铸的。
”这些箱笼——”萧凝指尖轻点木箱缝隙里露出的丝绸,忽见一截玄铁锁链从麻布下闪过,“装的真是胡椒与玉石?”
卫队长黢黑的面庞上浮起笑意:“御史明鉴,自大将军重开西域商路,商队往来总要备些防沙匪的物件。”
他靴尖挑起箱角麻布,露出底下捆扎整齐的箭簇,“末将听说,你们这些京中大族子弟,在太学读书,也总得藏柄短剑。”
这话说得暧昧,书童阿檀连忙咳嗽一声。
萧凝却恍若未闻,目光越过层峦叠嶂的天岁山,山脊线在热浪中起伏如伏龙的脊背,她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暮春,乙弗循攥着她汗湿的手,在《禹贡》书页上勾画天下九州的模样。
“这些商队……”萧凝转身时,望见古道旁新设的茶寮里坐着抱孩子的妇人,粗陶碗中腾起的热气氤氲了稚童红润的脸,“都从哪里来?”
“伊吾国的香料、龟兹的琉璃、疏勒的玉雕。”
卫队长顿了顿,“还有从沅川北上的绸商——您看那蓝布篷车,载的可是兰陵的云锦?”
萧凝喉头有些哽住。
她看见茶寮老板娘将麦饼掰碎了喂给笼中鹩哥,那鸟儿扑棱着翅膀喊“天下安”,稚童便咯咯笑着把木雕玄鸟塞进母亲掌心。
三十年来,她第一次在长江以北听见百姓的笑声里没有惊惶。
“这青要关……”御史止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书童慌忙奉上药盏。
她推开珐琅药瓶,指着关内新设的茶马司衙门:“三年前这里还是尸横遍野,如今竟有稚子坐在箭楼上描红?”
卫队长顺着她手指望去。
残破的望楼里,总角小儿正踮脚在城墙刻字,阳光穿过箭孔落在他歪扭的笔迹上,依稀是个“安”字。
“是此处流民。”武士冷硬的眉眼忽生暖意,“青要关收复后,便有不少来自四方的流民定居于此。”
御史广袖扫过城墙野菊,金黄花粉沾在袖口龙纹刺绣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青要关旧称鬼门崖?北燕军盘踞此地时,曾屠尽关中百姓……”
“末将只知去岁除夕,关内百姓在此放飞千盏孔明灯。”
卫队长解下佩刀平举过顶,刀鞘上赫然刻着:以战止战。
蝉声忽寂。
“走吧。”
御史戴上帷帽,孔雀罗披帛掠过墙头野菊,“莫让卫王久等。”
下关时,她听见茶马司前老农正与西域客商争执。
老者捧着新收的占城稻种,颈间疤痕随怒吼颤动:“这青要关的土养过赫连羽的刀,如今也该养养卫王的稻了!”
萧凝脚步微顿。
书童顺着她目光望去,见残阳如血染红古道,五十轻骑已列阵相迎。
卫队长刀鞘上的刻字在暮色中明明灭灭,恍若乱世烽火里不灭的星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