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撕扯着沅川城的上空,会同馆檐角的铜铃被晒得发烫。
乙弗循推开雕花木窗时,正瞧见穆翊站在槐荫下擦拭横刀,刀面反射的阳光在青砖上跳动着斑驳的光点。
“穆大哥,今日的冰镇梅子多买些。”她故意抬高声音,看着街角卖瓜果的摊贩突然缩回探出的脑袋,“沅川的瓜农,倒比北境探子还怕暑气。”
穆翊收刀入鞘的动作行云流水,玄色护腕里滑出几粒冰碴:“主上可要尝尝新贡的荔枝?听说贵妃宫里存了半窖。”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孩童追打的笑闹声,七八个赤脚小儿举着竹竿敲打梧桐树冠,惊得蝉鸣暴涨。
穆翊正要接着说话,忽见斜对面酒肆二楼的竹帘微动。
他佯装整理马鞍,余光瞥见帘后闪过半张黥面——是镇北军特有的黥刑印记,汗珠顺着背脊滚落,在玄甲里洇出深色痕迹。
“主上。”他牵过躁动的白马,粗糙的手指在鬃毛间比划暗语,“东北角有七人,西南巷藏着弓弩手。”
乙弗循抚过马颈的手微微一顿,指尖在银质辔头上敲出北奚军令,她望着街边茶棚里摇扇的老者,神秘一笑,道:“听说城南永和巷的槐花蜜饯最是消暑,不如……”
话音未落,疾风骤起。
十二匹快马冷不丁从巷口冲出,将瓜果摊的竹筐翻倒,青杏滚过晒得发白的石板路。
穆翊的佩刀已出鞘三寸,却见那些骑士径直冲向宫城方向——是八百里加急的驿兵,马鞍旁悬着的金铃铛泼洒出刺耳鸣响。
“北境急报!”为首的驿兵嘶吼着撞开人群,背上的赤色令旗在热浪中翻卷如血。
乙弗循的眉头一皱,她认得那面绣着金鹰的令旗,是哥舒衔月出征时必带的战旗。
“主上?”穆翊按住她微微发抖的手腕,“要派人截……”
“不必。”
乙弗循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清明,“月儿若是遇险,传信的该是灰隼。”
她转身走向会同馆的阴影,紫袍下摆扫过门槛时带起细碎尘埃,“倒是该查查,这驿报为何比景州的军报还快三日。”
蝉声在日头西斜时愈发凄厉。
梁九思蹲在会同馆后巷的槐树上,看着十丈外扮作货郎的同袍朝墙头抛进三枚铜钱,这是北奚暗桩的联络信号——三枚铜钱代表“王妃已至”。
他正要跃下树梢,意外瞥见街角茶棚里坐着个素衣女子。
萧凝执扇的手腕纤细如竹,斟茶的动作风雅依旧,偶然抬眸望向会同馆的飞檐,唇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意。
“好个螳螂捕蝉”,梁九思暗叹一声,狸猫般蹿过屋脊。
暮色初临时,哥舒衔月正在城隍庙后殿擦拭弯刀。
年少时乌兰亲手缝制的狼皮刀鞘浸了桐油,在烛火中泛着琥珀色的光。
梁九思推门进来时带进一阵热风,“王妃,萧御史在茶棚坐了大半天了。”
他摘下斗笠,露出眼角狰狞的黥印,“要属下……”
“她是在保护阿循。”哥舒衔月将弯刀收入腰间对身后人说,“盯着点会同馆边上的兄弟,穆翊那狗鼻子,隔着三条街都能闻见铁锈味。”
“属下明白。”
哥舒衔月说着,推门而出,走入暮色浓淡的街巷。
茶香氤氲的临水轩,萧凝指腹仍摩挲着青瓷盏沿。
“妹妹好雅兴。”
孔雀石额饰撞碎满室茶香,哥舒衔月拂开竹帘,腰间狼牙弯刀上的红穗还在晃荡。
北境风霜在她眉骨刻下凌厉弧度,此刻却尽数消融在江南水雾中。
这一声“妹妹”的确令萧凝有些不自在,无论是戏谑为之,还是权当是圣旨之下的客套。
萧凝的指尖在袖中攥紧银针:“公主殿下竟有兴致微服南巡?”
“来寻我家驸马”,哥舒衔月径自落座,流利的汉话裹着草原的坦荡,“顺便看看这赐婚圣旨,可要本宫添些聘礼?”
蝉声瞬时静了刹那。
萧凝望着茶汤中沉浮的槐花瓣,喃喃道:“兰陵萧氏百年清誉,不如北奚王庭的狼旗招展。”
“好个百年清誉!”她大笑着将鎏金匕首拍在案上,“可惜天大的世家都得跪倒在皇权之下。”
萧凝冷笑了一声,字字清晰地道:“圣旨下达那日,萧氏族老如丧考妣,说当年太祖文皇帝立萧氏女为后,好歹是先封君,再昭告天下举行立后大典,萧皇后走神乌门入兹金城,于承天殿接受文武百官和各国使节的朝贺,哪里像如今这样……”
“这般草草了事,容不得半点反抗?”
萧凝的银针已抵住对方咽喉,哥舒衔月却只是玩味地看着面前的女御史。
一只蓝尾蝶停在哥舒衔月肩头,羽翼上诡谲的花纹恰似沅川城错综的街巷。
卫王妃揶揄道:“难怪阿循总说,你们中原女儿家的绣花针,比北奚骑兵的狼牙箭还利三分。”
两个女子的目光在暮色中相撞,犹如刀剑相交。
哥舒衔月不以为然地抓起茶壶仰头畅饮,琥珀色的茶汤顺着下颌流进衣领:“你们南人就是弯弯绕绕!直说吧,三日后大婚……”
“是局。”萧凝截住话头,“我害怕陛下会对卫王下手。”
哥舒衔月猛地攥住她的手腕,碧色眸子在夜色中燃起狼王般的幽光:“阿循可知?”
“知也不知。”萧凝任由她钳制,声音平静如池中月影,“所以我守在这,必要之时……”
话未说完,远处传来急促的梆子声。
两人同时转头望去,只见会同馆方向腾起冲天火光,热浪裹挟着梧桐叶的焦香扑面而来。
哥舒衔月抓起弯刀纵身跃上栏杆,却见萧凝已翻出袖中银丝钩锁。
“看来有人等不及了。”北奚公主舔了舔虎牙,月光将她鼻梁上的细汗镀成银粉,“比试比试?”
萧凝的轻笑散在晚风里:“御史台办案,向来要人赃并获。”
两道身影如燕雀投林,一东一西扎进燃烧的夜色。
池中锦鲤惊起的水花尚未落下,梁九思已带着北奚暗桩封锁了所有巷道。
更远处,穆翊的横刀正在火光中劈开血色,他身后跟着二十名扮作杂役的玄甲精兵——早在一刻钟前,这些汉子还在帮“瓜农”搬运藏着西瓜。
乙弗循站在会同馆的废墟前,银狼护腕上沾着刺客的血,她望着宫城方向飘来的孔明灯,忽然嗅到一丝熟悉的奶香——是哥舒衔月最爱用的香膏,混在焦糊味里格外清晰。
“月儿……”
她摩挲着护腕上的狼眼黑曜石,夜风卷起燃烧的窗纸,掠过她含笑的嘴角,像极了那年草原上,哥舒衔月策马归来时的热烈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