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的战火,并未如希拉克略或奥马尔所期望的那样迅速决出胜负,反而如同陷入泥沼的巨兽,在叙利亚与美索不达米亚的广袤土地上激烈地翻滚、撕咬,消耗着彼此的血肉与元气。
罗马军团凭借其严密的阵型、精良的重甲和依然强大的攻城能力,在正面战场上往往能占据上风。希拉克略皇帝指挥若定,数次击退阿慕尔·本·阿斯的进攻,并成功收复了数座边境要塞。然而,大食军队的机动性和韧性远超罗马人的预料。他们利用广袤的沙漠和熟悉的地形,不断袭扰罗马军的后勤线,采取“打了就跑”的战术,让罗马军团空有力量却难以给予对手致命一击。战线在反复拉锯中逐渐凝固,形成了一条由堡垒、壕沟和巡逻队构成的、漫长而脆弱的死亡地带。双方都投入了巨大的兵力物力,伤亡惨重,国库以惊人的速度消耗着,却谁都看不到迅速结束战争的希望。
这种僵持,正是远在龟兹的魏王李意最乐于见到的局面。
“殿下,这是最新的战报和商队收益汇总。”玛丽公主将一叠文书放在李意的案头,她如今不仅是情报负责人,更俨然成了西域大都护府的“财神爷”,“罗马人急需优质的复合弓和弩箭用筋角,大食人则愿意用抢掠来的波斯金银器皿和奴隶,换取我们的生铁和药材。过去一个月,仅通过这两项,我们的净利就超过了这个数。”她伸出三根手指,代表着一个惊人的数字。
李意点了点头,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只有深沉的算计:“利润虽厚,但需控制流量,不可让一方因此获得压倒性优势。我们要的,是他们持续不断地流血。”
“玛丽明白。”公主颔首,“已严格限制敏感物资的出口数量,并抬高了价格。另外,我们散布的关于对方获得大唐暗中支持的谣言,似乎起了一些作用,双方都加大了对边境走私的打击力度,反而让我们‘合法’贸易的渠道更显珍贵。”
李意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这位锡兰公主的手腕和智慧,在西域这个复杂的大染缸里,愈发显得游刃有余。她不仅打理着庞大的商业情报网络,更在潜移默化中,成为了连接魏王与西域各方势力的重要纽带。李意能感觉到,她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除了臣属的恭谨,似乎还多了一些别的东西,那是一种混合着倾慕、野心与某种决绝的复杂情感。他并未点破,也未拒绝,在这种微妙的关系中,往往能催生出更牢固的联盟。
“呼罗珊那边情况如何?”李意转而问道。
“伊嗣俟国王处境依然艰难,但得益于我们的‘顾问’和物资,勉强守住了几处关键山寨。哈立德被牢牢钉在那里,无法分身。不过……”玛丽公主顿了顿,“伊嗣俟的使者再次提出,希望大唐能给予更明确的册封和保护承诺,他似乎……快要撑不下去了,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
李意沉吟片刻。他知道,是时候抛出那颗早已准备好的糖果了。
“以本王的名义,正式致信伊嗣俟。”他缓缓说道,“告知他,若他愿真心归附大唐,尊陛下为天可汗,去波斯王号,接受大唐册封,陛下可册封其为‘大唐归义波斯都督’,领呼罗珊军政,世袭罔替。大唐将视呼罗珊为羁縻州,提供必要保护,并助其恢复生计。此为最后底线,望其慎思。”
“归义都督……”玛丽公主品味着这个称号,这比“王”低了一级,且明确纳入大唐官僚体系,象征意义截然不同。“殿下此策甚妙,既给了伊嗣俟一个体面的台阶和生存保障,又彻底将波斯法统纳入大唐,名正言顺。”
就在西域进行着紧张的外交博弈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拉近了魏王与玛丽公主的距离。
一伙身份不明、装备精良的马贼,袭击了玛丽公主一支从于阗返回龟兹、装载着大量交易所得金银和珍贵情报的商队。护卫拼死抵抗,损失惨重,仅数人逃回报信。
消息传来,玛丽公主又惊又怒,这支商队的损失对她个人和情报网络都是沉重打击。
“查!给我查清楚是谁干的!”她罕见地失了冷静,碧蓝的眼眸中燃着怒火。
魏王李意得知后,立即命令郭孝恪派兵搜索,同时动用了军方的情报系统协助调查。种种迹象表明,这伙马贼并非寻常匪类,其行动组织严密,目标明确,很可能是某些对玛丽公主商贸垄断地位不满的西域贵族,或是……吐蕃人暗中指使,意在剪除大唐在西域的商业耳目。
在追查此事的过程中,李意与玛丽公主有了更多单独相处的机会。他们一起分析情报,商讨对策,常常直至深夜。李意欣赏她的果决与智慧,在她因商队损失和部下伤亡而流露出脆弱时,也会给予适当的安慰。玛丽则愈发被这位年轻亲王在沉稳外表下所隐藏的魄力与细心所吸引。
一次深夜议事后,窗外月色如水。玛丽公主没有立刻告退,她站在窗前,背影显得有些孤单。
“殿下,”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很害怕。害怕失去现在的一切,害怕……再也回不到锡兰,见不到海上的落日。”
李意走到她身后,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异域香料气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只能向前。”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在大唐的羽翼之下,无人能动你分毫。你的才能与忠诚,陛下与本王,都看在眼里。”
玛丽转过身,仰头看着他,月光在她美丽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眼中波光流转:“殿下……玛丽所求,并非仅是庇护。玛丽希望能真正成为对陛下、对殿下有用的人,希望……能离殿下的世界,更近一些。”她的话语带着大胆的暗示,脸颊微微泛红。
李意凝视着她,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手,轻轻拂过她额前一丝散落的金发,动作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温和。“你的世界,早已与本王,与大唐,紧密相连。”他低声道,“做好你该做的事,你想要的,时间自然会给你答案。”
没有明确的承诺,却给予了无限的遐想空间。玛丽公主的心跳骤然加速,她低下头,轻声应道:“是,殿下。玛丽……明白了。”
这次未点破却心意相通的交流,让两人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而在遥远的东洲,另一段旨在巩固统治的联姻,则进行得更为直接和务实。
东洲,唐城与镇远城之间的统治并非一帆风顺。部分被强制迁移、编入户籍的“林中之鹰”部众,不堪劳役和背井离乡之苦,在一些顽固旧贵族的煽动下,发动了数次小规模的叛乱。虽然都被迅速镇压下去,但刘仁轨和杜环都意识到,单纯的武力威慑和行政命令,难以彻底收服人心。
“必须采取更有效的融合策略。”杜环向刘仁轨建议,“联姻,古已有之,乃化解仇怨、巩固统治之良策。‘林中之鹰’虽败,但其部众众多,影响深远。若都护或军中重要将领,能娶其酋长之女,必能安其部众之心,示我大唐怀柔之意。”
刘仁轨身为都护,身份特殊,不宜轻易联姻。他将目光投向了在攻克“鹰巢”之战中表现出色、如今负责编练“东洲团结兵”的年轻校尉韩猛。韩猛出身安西军户,勇武忠诚,是合适的人选。
被选中的,是原“林中之鹰”大酋长的一位侄女,名叫“阿兰”,以其勇敢和智慧在部落中颇有声望。起初,无论是韩猛还是阿兰,对这桩政治婚姻都心存抵触。但在刘仁轨和杜环的分别劝说下,尤其是阿兰看到唐城带来的高产作物确实能让族人免于饥饿,强大的武力又能保护部落不受外敌欺凌后,她开始重新思考部落的未来。
婚礼在新建的镇远城举行,遵循了唐礼与土着仪式的结合。当身着大唐绯色婚服的韩猛,与穿着缀满羽毛和宝石土着礼服的阿兰,在众人的见证下完成仪式时,许多原本心怀怨恨的“林中之鹰”部众,情绪开始松动。他们看到,唐人并非只想奴役他们,也愿意给予尊重和联姻的荣耀。
这桩跨洋姻缘,如同一剂润滑剂,有效地缓解了唐城与归附土着之间的紧张关系。韩猛与阿兰在婚后也逐渐产生了真实的感情,阿兰甚至开始主动学习唐语和农耕技术,并协助韩猛管理土着辅助部队。东洲的殖民统治,在武力之后,终于开始尝试用血缘与文化进行更深层次的绑定。
长安,李琰收到东西两线关于联姻倾向的报告后,只是微微一笑。
“羁縻之道,无非威逼利诱,恩威并施。联姻,不过是其中一种更温和的利诱罢了。”他对上官婉儿说道,“意儿懂得运用此道,刘仁轨亦能因地制宜,朕心甚慰。”
他并未对魏王与异国公主的暧昧多加置评,只要不影响大局,他甚至乐见其成。至于东洲的联姻,他更是直接下旨嘉奖,并擢升韩猛为宣节校尉,以示鼓励。
帝国的边疆,在刀剑、商贸与姻亲的共同作用下,正在悄然发生着改变。而西方,罗马与大食这两头疲惫的巨兽,依然在血与火的泥沼中,进行着看不到尽头的角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