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冬,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大批兵队驻守,广翊府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是为了抵挡寒冬,而是因为今夜人人都嗅到了一丝杀机。
天色渐渐沉下,广翊府风雨欲来。
城边一不起眼的阁楼,清冷的月光从窗棂投入,将案上黑白棋子照的分明。
本是沉静的一盘,在执黑棋的人正要再下时,对面的人却毫无征兆的将棋面一翻在地!
“他掳的是我弟弟!”那人怒声,拍案而起。
屋内的火炭烧的正旺,对于少年此刻的滔天愤怒,她却也只是继续叙述:“我知道,黎应,他掳走的,不仅是你的弟弟,也有我的人。”
“但这次一样吗?长忧,你深知燕以槿此次联合涂鸠派的所作所为,他们自知无论结果如何,自己都能脱身,所以什么也不顾,一路全是杀。我们将他围堵在广翊府,他便将黎玉和吴回分开各绑在城东与城西,这就是在逼我们舍一取一!”
黎应恨声道:“我问你,你若派多数兵队前往城西,少数前往城东,我弟弟活下去的胜算当真大吗!”
“不是向哪方派的人多,哪方便胜算大。”风长忧叹息一声,将棋子放回棋罐:“此次行动开始,你便没有信过我,是吗?”
“我……”
“你若信我,原本隐远城,得到情报二皇子在怜月楼时,大可我独自混入其中,逮走燕以槿,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你知道我的武功,他们我倒真不放在眼中。”
“你否定了这个计划,说太过冒险,让我保守行动。好,我知你担心,毕竟此事明面上是黎家二公子被歹人挟持,但其实是太子与二皇子的一场较量。若真出手,我会惹火上身,令除悲华与二皇子彻底立仇,黎玉的处地也会更加危险。”
“所以我没去。那次机会一失,隔了五日有余,第二个机会才来,那便是燕以槿派人要挟着黎玉从隐远城撤退,那时他们从东门走,城门外就是我的人,我派百不朽于官道驻守,让你带着你的人配合他,这样一来可以包抄,但你呢?”
风长忧站起身,幽幽瞥向他,与他平视,“百不朽之后告知我,当日直到燕以槿的人跑到官道上之时,他都并未见到你与你汇合,眼见他们即将入广翊府,之后会更加棘手,只得自己出面与他们缠斗,却发现队伍中押的只有黎玉,并未见到吴回。”
“最终燕以槿舍五十精兵,还是让少数人携其进城了。”
“也是这时,晏殊给我传来情报,言三十护卫兵浩浩荡荡从北门而出,周转半日即可到达广翊府——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你隐瞒了我什么。”
她眼神很冷,像素白的雪,无声地落在黎应的心头。
“你骗了我,因为吴回是我的人,你怕我知晓从北门走的是他,会弃东门于不顾。”
他猝不及防地被这寒意侵蚀的有点儿疼。
自己好像被误会了。
“……是吗?”黎应低低笑了一声。
心口随之涌上的怒意,是不被信任而产生的:“是!我是骗了你——因为我从一开始就不信你!风长忧。”
“诚然,我知道燕以槿故意分散开二人,一北一东的押送到广翊府,我当时没有告诉你,确实是我怕你在二选一之下选择吴回,弃了黎玉。”
“怜月楼不让你去当真是担心你?我只是怕太过莽撞伤到黎玉,这次亦是!”
火盆里的火噼里啪啦作响,似乎烧的更烈了。
风长忧眼眸深处似乎多了点什么,问道:“所以若二皇子真的逼你二择一,你的答案是。”
黎应攥着袖角的手紧了又紧,最后松开:“风长忧,我的心不大,吴回跟我没有关系,但黎玉是我黎家二公子,是我父母死前嘱托我需誓死保护的人,更是我在世上最后的亲人!”
刚刚被掀落的棋子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力度之大,生出几丝裂缝。裂开的东西,永不能复原了。
风长忧盯了他良久,握住剑身的手愈发收紧,似乎在忍耐什么,但她知道,这种时候,越是被情绪控制,说出的话越伤人,所以最终只吐出一句话:
“你们黎玉的命是命,他吴回的命也是命。”
“……”
“好。”
他却当她这句话便是散伙的意味,甩袖便走。
他们似乎如棋案上的黑白棋子,站在了对立面。
风长忧看着少年甩袖就走的背影,嘴张了又张,想说句停下,但却什么都无力吐出口。
她的计划因为有他的阻拦,拖延了一日,才照旧如常的行动——派领多数去往城西,少数营救黎玉。
但因为这一日的耽误,燕以槿将二人再次转移位置,还以为他们退缩了,嚣张地为他们递上一封书信,要他们三日之后子夜,于广翊府的虎荣岸处,做出最终的选择。
虎荣岸是靠近城郊的一处村落,早些年荒芜,人烟稀少,便拆了建成一座城墙。
广翊府是燕以槿的底盘,以他诡变多端的性子,想在他的底盘抢人,估摸没人能做的到。
风长忧将图纸随意抛入火盆,随后站起身,向身边人道:“准备准备,让百不朽提前上虎荣岸,待到时听我指令行动。”
被动让人控制从来不是她风长忧的性子,每一盘棋局,她都只能作执棋人。
三日后,虎荣岸。
火冷灯稀,昏昏雪意云垂野。细雪飘落着,压的人喘不过气,一呼一吸都是白雾。
城墙斑驳,像一条巨龙,蟠伏在大地之上,看着是那么平静,却又带给人无穷的压迫。
“吁——!”
骏马长嘶一声,两只前蹄一下子扬高,马上的少年眼神阴冷,扫了一眼周围,目光定格在远处的白衣人身上。
风长忧长身鹤立,独站于苍茫雪间之上,白衣与雪似融为一体,她身后不过跟了寥寥十几人左右,远不及他身后的人多。
却显得隔绝于世。
黎应收回目光,攥着缰绳的手收紧了些。
她没有看他。
冷风呼啸,寒意砭骨,很快将他的手冻的紫红。
不给他留多想的时间,一支冷箭划破苍穹,猝不及防地于城墙上飞速射向了他!
黎应猛地抬头,瞳孔骤缩,一个翻身便从马背而下,利箭擦着他的面而过,插入厚雪之中!
仅仅一指距离,便可刺穿他的脑袋!
黎应粗喘了一口气,眼神如冰,刺向城墙之上。
“哈哈哈哈哈!你看他,躲过去了,”城墙上,着金丝雀羽袍的男人手执一柄弓箭,见此摇摇头:“无趣……反应真快。”
衣着色彩花花绿绿,既鲜艳又突显出主人的高调。
“燕、以、槿...”
黎应咬着牙,一字一顿道。
“我在啊,”燕以槿笑的嚣张,不急不躁地向下挥了挥手:“看来各位是到齐了?”
“放了我弟弟!”黎应喝道。
“哎呀,不知尊卑。”
燕以槿没有理他,而是将目光放在风长忧身上,眼睛一瞬就亮了起来,带着几分兴奋:“这不是,风大人吗?”
“早说您也来啊。本王几次三番给除悲华递上请帖邀你入宫,你说你,放着温乎的宫殿不坐,跑到这冰天雪地的破地,要不你现在上来坐坐?还能看看你的朋友呢!”
“嘶……叫什么来着,哦对,吴回!”
“我待他可好着呢!听说他是乡野出来的孩子,没吃过什么好的,我呀,给他喂了几口鲜肉,他绝对没吃过。风大人,你可知是什么?”
说到这里,燕以槿笑的更大声了:“自然是——人肉所制的肉脯啊!”
闻言,黎应汗毛都竖了起来,却也咬牙不语,盯着风长忧。
燕以槿大笑着仔细观望风长忧的神情,想看出几分惊惶,但让他失望的是,风长忧也是笑着的。
“那便,先谢过你?”风长忧毫无波动,配合着他,好似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没意思。”燕以槿如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无力,他收起笑容,拍拍手。身边人立刻退下,没过多久,扯上来两个人。
燕以槿一手扯一个,将两人死死压在垛墙上:“黎应,风大人,看这里啊!”
在看清是谁后,黎应差一点没有抑制住冲动。
“哥!!”黎玉的头被按在粗糙的墙面上,身上被拿麻绳绑的死死的,娇生惯养的公子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疼的他眼泪都溢出来了:“救我!哥,呜呜——”
男孩的呜咽声传来,在这紧张的时刻雪上加霜,更添了几分凄切。
黎应目眦欲裂,感觉身体里的血液翻涌,再也忍不住了,咆哮着:“放开他!燕以槿,别按着他!!”
“啊,不好意思,黎二公子,压疼你了。”燕以槿略带歉意地松开手。
“不过你也听不懂道歉吧,毕竟是个痴儿...”他话说到此,便停住了,目光嘲弄地扫过城墙下的黎应:“哟,又说错了,黎大公子,你不会生气吧?”
黎应极力强压着怒意,在身后兵卒担心上前时,抬手示意无碍。
不错,黎府二公子,黎玉,自小就是个痴儿,人人皆知的事,却无人敢在这位大公子面前提起。黎应早年失恃失怙,死为碧血丹心,血书传回黎府那日,是他的生辰,刚刚年满十六,便听到了这般噩耗。
少年黎应抱着血书跪于院中泪泣,立誓自此一生不庆一次生辰,亦要护好自己的弟弟。
皇帝朝恩于黎府,故赐名黎侯神府。
从此往后,黎府的重任便担在了小小的黎应肩上。
“二位,我给了你们三日时间,想好要选谁生、谁死了吗?”燕以槿笑眯眯道。
吴回颤抖地看向风长忧,摇了摇头,扯出几分疲倦的苦笑:“大人,不用选我,先救黎二公子,他的命比我的贵重……”
风长忧盯着他,目光深远:“我托了小柳儿的请求,她求我务必要救下你,吴回,你当平安而归。”
吴回浑身一颤,良久,他缓缓闭上眼睛,几日以来的屈辱受罚,他未曾落泪,但此刻,因为她的一句话,眼尾滑下一滴泪。
燕以槿静静等待了一会,却见底下人都未吱声:“你们都不说话,不会是两个都不想要吧?那我给他们都丢下城墙去?”
说罢,他率先拽着黎玉,作势便要推下城墙。
眼见着黎玉半边身子已经悬在外面,黎应再也不敢拖延:“我选…我选!你别碰他!”
“好啊。”燕以槿瞥了一眼侍卫,那人立刻明白,呈上来一盏香炉:“本王宽宏大量,给你一炷香的时间。选、吧?”
“哦对,风大人,您也可以选,但你们得给我同一个答案,我就放了你们选择的人,另一个——就会被我推下城墙。”
“我很好奇,一位是令弟,一位是刎颈之交,你们都会舍谁呢?”
风长忧望向黎应,黎应却不敢回望风长忧。
她叹了口气,谁不清楚,燕以槿现在就是在逼他们分裂,就此恨上彼此。
雪隆枝断,一簇积雪落下。
燕以槿没说话,只是瞥了一眼香炉里的香,侍卫立刻拔刀而出,将还在烧着的香拦腰折断。
——香灭了。
见此,众人皆不敢置信,反应过来后呸的咒骂一声:“卑鄙小人...”
燕以槿笑了笑,像无事发生一样转过身,悠悠道:“黎大公子优柔寡断,这样吧,那我把选择权交给风大人。早有耳闻,风长忧秉一剑血洗青凝山,杀的那恶贯满盈的涂鸠派一个不留,武功盖世。久仰大名,我很是佩服……”
“你听闻过我,可我倒不怎么在他人口中提起过你。”风长忧并不吃他这套吹捧,她歪了歪头,若有所思:“嗯,我想起来了,听说过,世人说二皇子鼠目寸光、德不配位,远远不如慈悲的太子殿下。”
闻言,底下重军的嗤笑出声。
燕以槿的笑容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杀机。早就听闻这风长忧伶牙俐齿,说话毫不客气且能直戳人痛点,今日倒是领教到了。
他笑了笑,自知说不过,便像是没有听到风长忧的讥讽,继续道:“我同时把这两人推下去,看风大人先救哪一个,还是让二人都摔成……一摊肉泥?”他掩了掩唇:“嘶,这城墙到地面可高着呢,看的我都腿软。”
“黎应啊,你把双手绑起来,且就在一旁看着,看我们风大人,是救自己的朋友,还是你的弟弟呢?”
他语气完全没有商量之意,像是他们谁说一声“不”字,他下一刻就会把两人都扔下去,完全不把人命当命,丧心病狂到了极点。
黎应咬牙切齿:“畜牲……你疯了吗,你是在罔顾人命!当真不怕我去御殿堂前参你一状?!”
“哎呀呀,我好怕啊。”
黎应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他终于敢看向风长忧,那目光里几乎什么都掺杂进去了——悲哀、乞求、恳切,像是一层雾蒙的海水。
他在无声的乞求,他知道自己不该奢求她能救自己的弟弟,但此刻,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不等风长忧回应,燕以槿拍拍手,命人将黎玉和吴回吊于城墙上,每向下放一分,黎应的心亦狂跳的更快。
燕以槿噙着顽劣的笑,如恶魔低语:“三……”
侍卫的刀架在麻绳上。
“二……”
吴回仰起头,闭上眼。黎玉不断晃动,嚎啕大哭。
“一!”
“放——!”
近乎声音落地的一瞬间,风长忧的身影消失于原地,飞速的向城墙下掠影而去!
近了…愈发的近了……
此刻,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紧张地盯着那抹身影。
黎应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亦朝落点奔驰而去,以至于跑的太急,踉跄几步,便狠狠摔在雪里。他死死盯着那道白色身影,声嘶力竭地吼:“风长忧!求求你...我求求你!!!”
风长忧跃上城墙,奋力一捞,抓住了最近的吴回,抛向在下接应的人,又以全力借力墙垛,凭空跃起,朝下坠的黎玉而去!
她向前一伸手,只差一点点便可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