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仍旧很满的食盒,带着批注了红字的文章,程子坚不知所措地走出了上舍学斋。
劝了好几回,也没能把这食盒送出去,他着实是困惑。
刚认识韩砺的时候,对方就说过从不好饮食之事。
但在自己力劝之下,韩兄还是收了那烧麦、糯米饭,另还有黄馍馍。
此后每每来送早饭,就再也没有被拒绝过,甚至昨天中午才吃了那猪脚饭,韩兄还特地嘱咐自己记得给钱。
另还有,先前放在自己这里的那贯钱,也压根没有用完啊!
怎么一夜之间说不要,就不要了?
既如此,钱要退吗?
他搞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心中七上八下。
韩兄说不用每日送吃食过来,可他没有了这个由头,难道空着手来请对方帮自己批改文章,再问许多问题?
如此厚颜无耻的事,程子坚当真做不到。
何况,这个“不必每天”,是每天都不必,还是不必每一天?
当着韩砺的面,程子坚不敢细问,深怕对方一句“每一天都不必”说出来,就再也没有回旋余地。
他百思不得其解地回了外舍的学斋。
公试在即,时辰虽然还早,屋舍里却已经坐了不少人。
程子坚已经吃过了,况且他昨晚、今早都吃的馒头,实在不想留到午饭再吃,便把那食盒放到桌上,寻几个走得近的同窗问道:“吃了没?我这里多买了些馒头,另还有豆浆饮子。”
不多时,就有没买早饭的人围了过来,把那馒头、豆浆各分了,又要给钱。
程子坚忙说不用,道:“不过几个馒头,两筒豆浆饮子,有什么好给的!”
众人便道:“那中午大家伙点几个菜,一起吃就算了——子坚不用出,就当早上这顿还的。”
太学生凑一桌点菜吃饭,能吃到多几个不同的菜色,钱也花不多两个,是很常见的做法。
有来有往的事情,程子坚也没有拒绝。
然而边上已经有同窗问道:“今天中午连你们都要吃膳房了吗?宋小娘子甚时再做猪脚饭?子坚,记得帮我订上一份啊!”
程子坚无奈。
其余人吃馒头也吃得垂头丧气的。
“凉了。”
“羊肉冷得结油了,有点膻——宋摊主做的烧麦也用羊肉,就不会结油,也不会膻!”
有那看不下去的人道:“你哪一回买宋记的烧麦能等到它冷到结油了?不半路吃光就不错了!还结油!”
“这红豆馒头也不中吃,豆子粒都没煮透的,甜得也不好,腻腻的,不如前次宋小娘子做的黄馍馍!”
“你们这几个,吃人家子坚的,还在这里挑三拣四!”
“唉,哪里是说子坚的不是了!”
“真不是那个意思!”
程子坚早上吃的时候馒头还是热的,虽说觉得比不上宋记的吃食良多,但也不至于不能吃,然而此时见得众人反应,忽然隐隐醒悟过来。
——宋记的糯米饭也好,烧麦也好,哪怕是汤,都一直是烫的,几乎是一离汽就进了食盒,自己趁热送去韩兄手上。
今日买的馒头,那馒头才拿到就已经是温的,送到韩兄那的时候,估摸着也凉了七八分。
从前吃宋记,吃这许多回了,韩兄也不见说什么,都是默默吃,吃得干干净净。
今日就只是换一家,立时就“不必每天来送”,几乎全须全尾地剩回来给他。
难道,是吃食的问题?
但韩兄分明说自己“从不好饮食之道”啊!
程子坚不能确定。
他恨不得立时去要两份烧麦过来试一试,奈何宋小娘子这报官也不晓得要报多久,只盼明天能回来,叫自己吃也好,学也好,讨好韩兄也好,都有个盼头。
上课的时间自然过得很快,没多久,早上的课就结束了。
钟声一响,满屋子的学生都往膳房方向冲。
王畅同另一个腿长跑得最快,回头先道:“我们两去寻几个好菜买,你们几个后头排着买饭买馒头饼子——记得留个人占位子。”
跑着跑着就没影了。
其余人自然也急急跟上。
然而王畅二人跑得已经这样快,也没能买到什么好菜。
几个食盘放在中间,盛着七八个菜。
大锅菜,还是给学生吃的,自然是煮熟了就好。
一个水哒哒的焖冬瓜,一个没几片肉的白萝卜猪肉片,一个酸腌菜炖肉——这个已经是看上去最有吃头的,但肉也瞧不出来是什么肉,哪个位置,只叫人觉干巴巴的。
另还有五份蒸蛋,那蛋老了,下头全是孔洞。
最大的肉菜是四份凑成一盘的酱烧排骨,里头一半多脊骨跟排骨尾巴,没几块肉多的……
等去买饭买饼的回来,见得着一桌子菜,脸都苦了。
“后天就公试了,膳房就给我们吃这些啊?”
“诚心饿死人么?”
“罢了,多少拿那酸腌菜咽几口饭跟饼子,下午还上课。”
“都没油水,吃再多也饿得快!”
“管膳房的莫不是邓祭酒的亲戚?”
“噤声,若不是就算了,若真是,小心给你穿小鞋!”
一干人等哈哈哈地苦中作乐了几句,分了一轮菜,才慢吞吞吃了起来,委实吃得难受,个个抱怨,拿那抱怨声下饭。
正边说边吃,一旁有一行熟人路过,都笑着问道:“你们怎么今日没有猪脚饭吃,也来吃膳房了?”
膳房里人很多,其实吵得很,嗡嗡嗡嗡的,这些个人为了叫众人听清楚话,少不得把声音叫大些,一时左右都听见了,纷纷看过来。
昨日程子坚一众人实在出尽了风头,旁人都没有的猪脚饭,只他们有,王畅等人又得瑟,把那猪脚饭味道夸了又夸,晚上还出了个智勇斗泼皮的故事,自然叫人忍不住来打趣。
于是膳房里听到这话的其余人,见得中间那一桌坐的几乎都是昨天吃猪脚饭的学生,便是不知道的,左右人一说,也俱都跟着哄笑起来。
程子坚还没什么,那王畅却是个要面子的,心中暗骂:说一次说两次还要说三次,怎么人人都来说!没完没了了!
他没奈何,扭头道:“笑什么笑!大家一起吃膳房,都难吃,大哥别笑二哥!”
于是那哄笑声更大了。
正笑着呢,就见得一人一路小跑着进来,在膳房里左右张望,很快见得站着的王畅,远远叫道:“王畅!你瞧见子坚了吗?!”
“这不是子坚?”王畅指了指身旁,又叫道,“子坚,有人找你。”
背对着大门的程子坚跟着回头,见到人,也站了起来,正要问话,就听对方跑得直喘气,撑着膝盖喘了一会,才道:“外头……外头那宋摊主……宋小娘子找你,让你喊个人跟着一道出去……”
说着,他那气才喘匀似的,嘿嘿道:“我陪你去吧?怎么样?”
听得“宋小娘子”“宋摊主”两个称呼,莫说在这一桌子人,便是在场中不少太学生看来,都是跟“有好吃的”四个字连在一起的。
一时人人竖起了耳朵。
程子坚愣了下,一边跨出了条凳,一边还问道:“宋摊主有说什么事么?”
“没说,只叫你若有带边的碗盘,留七八个出来有用。”
听得宋小娘子,再听得碗盘二字,满桌子、满堂的人,谁能不知道这是又有吃的了。
于是边上人人都凑了过来,尤其方才问“你们今日怎么没有猪脚饭吃”的那几个,因离得最近,凑得也最快,个个嘴里都开始自荐起来。
“子坚!且看我这胳膊,我陪你去,一样都不要你拿,我都拿了!”
“好子坚,你我往日交情如何?我陪你去得了,别看其他人!”
程子坚忙道:“不必,不必,王兄同我去就是。”
说着就去看王畅。
王畅早不用他叫,已经跟着蹦跶出了条凳,此时把嘴一抹,洋洋得意,笑道:“不用你们,我跟去足够了!我这胳膊,打得了泼皮,提得了好吃的,用不上别个!你们且吃膳房吧!我去拎好吃的了!”
左近人听得都想打他。
但也有些为了口吃的,能忍辱负重的,笑嘻嘻同他道:“王兄,我跟着你去拎东西呗——后天就公试了,还不晓得宋摊主今日送什么来,若是太重,你这胳膊但凡累了一点,发一点酸,写字时候歪上分毫,岂不是得不偿失?”
“正是,畅哥,我帮你去呗,保准不叫你出力,也不要你给什么——宋小娘子送来的必定有多,你分几口我尝尝味道就是!”
众人半开玩笑半当真,王畅自是笑骂:“去,一边去!我们自家都不一定够吃!”
一边说,一边跟程子坚二人一路奔着跑着跟那传信人走了。
正门外,宋妙提着两个大食盒,其中一个上头还压了个带盖的盆,刚出来的时候就觉得颇重,走了这一路,更是胳膊都有些发酸,只好走走停停。
从孙家出发,太学后门就离得远了些,她今日来的正门。
终于到了地方,又寻了人帮着进太学里头报信,宋妙才松了口气。
她本来站在正门边上,但里头学生出出进进,见得她,十个有八个都要上来打招呼。
“宋小娘子!竟是你!今早你不出摊,叫我们个个吃膳房——忒难吃!”
“宋摊主怎么在这?可是要来正门摆摊了?好香!中午有甚好吃的卖?”
“宋摊主好哇,宋摊主怎么来了?什么这么香?有事要帮忙吗?”
“宋小娘子明日出摊不?明后天必须多做点糯米饭,后天就公试啦!”
“报官了吗?若是不成,明早同我们说啊,我们跟你一道过去!”
众人说着,又个个都去看她前头摆着的食盒。
宋妙一一答了,只觉自己跟那三四月间开放的玉津园里头金毛狮子、大象似的,被人看问个不停,实在有些不自在,只好又提起东西,想要寻个角落里不惹眼的位置。
她在这里找地方,门中却有一人走了出来。
此人本在门口等着,听得众人说话,“宋摊主”“糯米饭”“烧麦”等等言语,转身又见得宋妙提着食盒,心中顿时有了猜测,才要上前去问,却见不远处迎面来了两人。
因有正事,他不敢节外生枝,忙上前相迎,行了礼,称呼道:“曹先生、魏先生!二位一路来得可好?”
“是小尤啊?怎么今日竟是你来?”
“正是这个话,我们都来惯了,本也是太学出去的,很不用你们费工夫来接。”
“先生一向身体如何?”
两边寒暄着,少不得往里头走。
小尤其实很有心去问那“宋小娘子”一声,到底觉得如此行为对两位先生太过无礼,只好忍了,但他刚走没几步,就见迎面跑来三人。
这三人脚下不停,简直同飞也似的快,临到门口了,才渐渐慢了下来。
而落在最后那一个,竟是很有些眼熟,乃是昨日才见过的程子坚。
那程子坚自也看到了对面小尤,忙停步行礼。
小尤笑着冲他拱了拱手,等错身过去了,脚下慢走了几步,又回头来看。
门口处,程子坚三人扫看了一圈,终于见着了角落里宋妙,并那两个大食盒,忙迎了上去。
“这么重!宋小娘子怎么不早说一声!”
“一个人提这么远!”
“哎,不是说今天要去报官吗?怎么还做这些个东西!”
“不要这么客气,倒叫我们一点不好意思了!”
宋妙笑道:“一会才去报官,趁着早,做些吃的送来,也不是什么,不过两个添菜,只当给昨日诸位压压惊。”
她指了指地上食盒、食盆,把里头东西都说了,又道:“那紫苏桃子姜大家随意分,不过佐餐解腻小食,但那芋头扣肉一共八碗,却有两碗是单给程公子的,一碗单给王公子的,其余才拿来大家分吃。”
王畅听得自己也有单独的,哪里不晓得是昨晚那黑肩膀换来的好处,一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忙道谢。
宋妙复又道:“这食盒且放着,今晚不用送回来啦,要是衙门里头没甚大事,我明天仍旧出摊,明早拿来给我就行——后天公试,切莫耽搁了温书的功夫,倒叫我心里不安。”
说着又向那报信的学生行礼道谢,复才道:“劳烦公子跑这两趟,若不嫌弃,也一起尝尝我做的这芋头扣肉?只到底是广南做法,不晓得你吃不吃得惯。”
那人早主动帮着抱起了紫苏桃子姜的食盆,哪怕隔着盆、隔着食盒,都已经闻到了香味,此时礼不好还,忙又把盆放回地面,行了礼,咧嘴笑道:“吃得惯!吃得惯!哪有吃不惯的!我这腿生来就是跑的,倒是我要多谢宋摊主叫我沾光才是!”
三人各提、抱东西,欢欢喜喜跟宋妙辞别,虽那食盒、食盆其实不轻,跑得比来时居然也不慢了几分。
而那小尤听得动静,见这三人抱着食盒狂奔,脸上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妥了!
他领了先生差事,今日拿着写了“宋记糯米饭”的纸,一大早在那食巷里问了又问,本以为很容易就能把一应吃食买个遍,叫先生吃个畅快。
谁成想,竟只得了一个“宋小娘子今日不出摊”的回答。
回去之后,先生虽未责怪,但那唉声叹气的模样,却叫他心中实在惭愧。
——学问不能做得叫先生满意就算了,怎么连买点吃的都买不到?也太无用了。
但没有早饭,眼下,午饭不是有吃的来了?
有了那程子坚的,难道少得了韩砺的?
有了韩砺的,只要自己回去一说,还怕先生不去拿脸换吃食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