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场又开始了,朔玉作为他们团长没说过几句话,专门在关键时刻为他挡枪子的辩护律师站在他的左手边,继续接受着问询,
“你那非常颠沛的一家人是做什么的?”
“招魂。”龙文章刚说完,朔玉就没忍住瞪大了眼睛去看他的脸,不是团长你还想不想活啊,这个时候说这种话有意思吗?
龙文章不去看朔玉震惊的目光,只是舔着嘴唇,比起上半场他现在嘴上的死皮少了很多,
“做什么的?”虞啸卿也好像没听见一样,不敢相信的再问了一遍,
“招魂。”唐基听这话都闭上了眼睛,觉得有点离谱,
“就是小孩子感冒发烧,老太婆拿个铜盆出去敲出去叫?还是一个铜板哭嚎半天的那种的?”
他觉得他们团长死不了了,就看虞啸卿这个态度都死不了,要真杀的话,是没功夫听这个家伙说这些似是而非的鬼话的,
不过想来他们师座以前见过他自己嘴里所说的那种招魂 ,
“师座,没那么简单,人有其土,魂归其乡,人死了都是要回家的,我们家做的事就是给死人叫魂,让死人回家,和平年代,人都死在自家地上,没人顾我们,战乱之秋,世道乱得很,也没人想得起来我们,很难活,但是总得活,所以就一直走,一直叫。”
朔玉心里叨咕着怪不得你们家穷呢?就会一个叫魂也挣不着啥钱啊,现在当个道士啥不都得会啊?听风看水,识人寻物,测问吉凶,转运增势……那个不都得会点啊?会少了都没饭吃,怪不得你家就剩你一个了,
“你真信人有魂?儒释道,禅宗密教,天主基督,你信哪个?”
“我信,谨慎,所以也谈不上信。”
“我是说,你真信人有其魂,你有魂?”
“我……我不知道。”
“报告!”朔玉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喊了一声报告,
“讲!”
“我们团长他就是个半吊子,我知道,人有魂,师座你有,就连站在那里的他们都有,我们每个人都有魂。”朔玉用手比划着孟烦了他们,他说的很肯定,因为人确实都有魂,有人的灵魂脆弱,有人的灵魂坚韧,有的灵魂飘,有的灵魂重,各人有各人的魂,每个人的魂都不一样,
“你信这个?”
“我是专业的。”
“你不是学法律的吗?”虞啸卿的嘴边露出一点笑意,不知道是不是被气笑的,
“那个是副业,偶尔帮人打打官司,我主业就是帮人叫魂的,在禅达,师座没来之前也干过几个月,您可以去城里打听打听,城东的林老爷家里的小孙子半年前魂丢了,就是我给叫回来的。”
“那你又是信什么的?”
“我信我自己,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神,所以我信我自己。”朔玉的眼睛就这么看着虞啸卿,他们的这位师座,他并没觉得自己说什么让人难以理解的话,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神,
“那你还信人有魂?”
“我信,国内外的好多学者也都信,柏拉图,苏格拉底,牛顿,他们研究物理的和哲学,可最后都信了神学,可是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神,当我们能做到那些事的时候我们就是神。”
“什么事?”虞啸卿很好奇,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搭在桌子上,一敲一敲的,
“以前的人们做梦都想不到的事,现在的人做梦都在想的事,我们未来会干的事。”
朔玉打从见到他们这位师座第一眼起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像他遇见过很多类似他们团长的人,他也见过很多像他们这位师座的人,他知道对这种人该说什么话,
“你一个道士,还兼职给人打官司,一定不缺钱,怎么又来当兵了?”
“登记造册的时候我跟张营长说过。”朔玉不相信虞啸卿不知道,他的死忠不会不跟他说的,因为虞师姓虞,虞啸卿的那个虞。
“再说一遍。”
朔玉的眼睛看着虞啸卿身后不知名的牌位,声音平淡的开口,身姿挺拔,敬了一个他并不怎么熟悉的军礼,湖南兵的军礼,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山河破败,我也是个中国人,仅此而已。”
“好——!你很好,跟他们待在一起可惜了,要不要来师部,我听小何说你的剑使得不错,就是你背后那一把吧?”
“是,他叫长风,谢师座美意了,南天门上,我早已决定跟着我们家团长干了。”
“那要是他死了呢?”
“他不会死。”
“战乱之秋,冒领团长,假传军令,临阵脱逃,他犯得事,就算他长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可是他的脑袋现在还老老实实,完完整整的留在他的脖子上,不是吗,师座?”
“哈哈哈,师部大门永远为你敞开,我相信你会后悔的。”突兀的掌声敲起,可以见得虞啸卿真的很开心,他以为他遇到了一个好苗子,
“那我以后一定多多叨扰,听说师座的大刀也是见过血的,哪天可得见识一二。”
仅仅只是几句话的功夫,朔玉和他们这位师座的关系可谓是见风就长啊,小孩子嘛就是很好哄的~
“你要是想,明天就可以,只是我起得向来很早。”朔玉觉得要不是时间不对,虞啸卿都能从他那张审判桌后头出来当场不浪费时间的和他切磋一二,他脸上的笑容自始自终都没有变过,
“习武之人本该早起。”
“好,明天我亲自去接你。”
孟烦了连眼睛都不敢眨就看见半仙儿已经都快和虞啸卿那瘪犊子称兄道弟上了,感觉眼前的一幕有点魔幻,不敢相信,觉得自己一定是早上睡觉没醒,现在还在做梦,
龙文章扭头满脸的不敢置信看着朔玉和虞啸卿之间有来有往的,疯狂的眨着眼睛,这可是他的人啊!怎么还当着他的面挖墙角呢?
好歹还有人记得这场庭审不是让人闲聊的,唐基话锋一转又把话题拉了回去,
“好啦好啦,有什么话等结束后你们俩尽可以聊个够,现在还是正事要紧,那个,龙文章是吧,那你后来怎么又从了军啊?”
龙文章点着脑袋,继续回答道,
“后来我们家在宁夏遭了瘟疫,就剩下我一个了,我娘跟我说我干不了‘招魂’,说我生气太重,没办法让私人归乡 还扰得活人不得安宁。”
朔玉在旁边点头好像是在附和他们团长说的都是真的,他们团长是真的生气太重。
虞啸卿可能因为刚才的气氛缓和,语调也变得没有那么紧绷了,只是让龙文章给他招魂看看,他就想知道这个人嘴里到底有没有一句实话,
“别装傻,招来我看。”
朔玉死盯着他们家团长,不是你可千万别听他的啊,上次招魂差点没把他给弄死,说什么他都不想再体会那种感觉了,死人的声声呼叫就像潮水一样盖过他的身上,不留一丝空隙,差点要将他淹没,那种连呼救声都发不出来的窒息感他真的不想再体会了,
他侧着脑袋对着他们团长小范围地摇摇头,然后就听到他们团长说自己不会,不会招魂,松了一口气。
可是虞啸卿偏偏就要看这个神汉招魂,他就是想知道真假,桌子都被震了起来,枪套里的柯尔特又被掏了出来,对准他们团长的那颗脑袋,
“招来我看!”
龙文章对着朔玉比了一个无奈的笑,然后就开始了他的招魂,说是招魂,还不如像是在进行什么招人笑的表演,
朔玉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因为虞啸卿在很严肃认真的想要看出点什么来,不过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人,包括站在龙文章身后的何书光以及记录员张立宪等人都忍不住偷偷把头扭过去,
因为实在是太好笑了,憋着不笑简直是酷刑。
朔玉咬着自己嘴里的肉,紧抿着上下嘴唇,还拿一只手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来,他努力的想要听清他们团长嘴里念叨的是什么东西,屈原的楚辞吗?
“……何为乎四方兮……魂兮归来……”
朔玉就这么很困难的憋着笑看着他们团长上下左右的跟跳大神似的,他也再一次惹怒了虞啸卿,也许这就是他想干的,
虞啸卿彻底被惹急眼了,桌子上的所有东西都被他用来扔向这个装疯卖傻的神汉,那块惊堂木差点摔到龙文章的脑袋上,被朔玉眼疾手快提前伸手接住了,
“你倒死能有几句真话?我平生最敬屈原和岳飞,你在这里给我背《楚辞》?”
这一场荒诞随着虞啸卿的怒吼落幕了,在无声的沉寂中只能听到轻浅的呼吸声,那来自刚做完一系列剧烈运动的龙文章,朔玉心里想,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你想要的是只愤怒的猴子,愤怒的虞啸卿,是吗,团长?
龙文章跪在地上,就像朔玉之前看过的那样,可是之前他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就算是当面看了也从来没有好好看清楚,这一次他终于看到了那是一张怎么样的脸,
不好看,且显得很脏乱,胡子胡乱的支在他的下巴上野蛮生长,甚至他的身上还因为长时间都没有洗过澡伴随着一种味道,
朔玉不自觉地退后到一定距离看着他们团长“招魂”,他身后的那群家伙在他伸出那个手势之后就不由自主地向后倒着身子,
他看着那张脸,那张被滇边的太阳和西岸的炮灰晒得泛红发黑的脸,他依旧听不清他嘴里在着什么,只是那声音莫名的让人感觉到安静,死人的魂魄成线一样在他身后荡着和他一起听着这声音,他的衣角在空中小心地飘着,好像下一刻就要断裂开来,变成碎片,
直到虞啸卿的再次打断,他认为自己被耍了,这是他爹的什么东西?
“你就在我的部队搞这些东西?”
朔玉眨着看不清的眼睛看着愤怒的虞啸卿,他是蹲着的,膝盖着地的蹲着,他听见他们团长也在说,是啊,这是什么东西嘛?
另一边呆愣的烦啦反应很快的说着没有,就是声音不大,阿译听到后好像终于想起了什么,连忙也说着没有,从来都没有过,下一个附和的是同样傻眼的迷龙,“从来没有”,
朔玉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站起来,又回到了他们团长身边,眨着刺痛的眼睛,唐基笑着继续问话,
“于是从了军?”
“是上了学,民国二十四年,也不算是上学,我一直都羡慕读书人,可是一直都没有读书的机会,当时委员长说要新生活,新学校遍地都是,可都是为了编什么口号,打倒什么什么的,二十五年局势紧张,于是就从了军。”
“民国二十五年从戎,就一年?”虞啸卿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家伙就满打满算上了不到一年的学,就打成了那样的仗?
“也不算是一年。”
“谁的部队?”
“啊?”
“我问你,是谁的部队?”
虞啸卿身体前倾,他觉得能打出南天门那一仗的家伙应该是得到了某位将领的“亲传”,他做梦都想打出那样一仗,为了他的理想奉献了自己,有所值,
可打出那么一仗的不是他,而是眼前的这个家伙,一个补袜子的理库中尉,他想知道他跟过谁的部队,可是龙文章的答案,让他的后背再一次和椅背有了亲密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