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春溪镇的晨雾还未散尽,青石板路上已传来糖铲刮擦铜锅的脆响;太初帝和季云婵这次来金陵,就同平南王和王妃简单的吃了顿饭,在王府休息了一晚,便来到了百里长邈口中最好玩的春溪镇。
萧华昭此刻正蹲在糖画摊子前,藕荷色裙裾沾了地上的雨水也浑然不觉,只顾盯着老匠人手里流淌的金色糖浆;百里执疏拢了拢玄色暗纹披风,他反正两辈子都没对糖画感兴趣过,倒是萧华昭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无论是成婚后还是现在这么大点,都是见了糖画就要买,走不动道的;看着萧华昭发间的金铃铛随她蹦跳的动作叮铃作响,在薄雾里晃出一圈圈细碎的光晕,百里执疏没忍住笑出了声,也不知道这小家伙怎么想的,非要让他给她戴两个金铃铛。
“阿执快看!这个小兔子耳朵会动!”才刚刚五岁多的小姑娘突然转身,锦绣荷包的流苏穗子缠上了蹲在地上护着她的少年腰间的羊脂玉佩;百里执疏还未来得及解那乱成一团的丝绦,又被她喊站起来,拽着他往糖锅前凑;萧华昭的荷包被拉起来好高,都快比她高了,老匠人笑呵呵将新作的糖画递过来,琥珀色的糖浆裹着竹签,凝成两只竖着长耳的玉兔;百里执疏无奈的跟在后面解着那团丝绦。
百里执疏将人抱了起来,防止小家伙又乱跑,却冷不防被她沾着糖丝的小手摸了下巴:“萧华昭!你又欠收拾了是吧,嗯?”腾出一只手捏了捏她的小脸。
“哼!昭昭本来是想要喂阿执吃的,现在昭昭要自己吃,不给阿执吃了!”小姑娘晃着脚上珍珠绣鞋,糖画凑到他唇边时却转了个弯,自己啊呜咬掉了半只兔耳朵。
茶楼上传来季云婵压不住的笑声:“阿晟你快看执疏的脸色哈哈哈哈哈哈,让他平时一副傲傲的样子,吃瘪了吧。”
太初帝顺着季云婵指的方向看过去,正好看到那一幕,也笑出了声:“这小子,就昭昭能治他!”
百里执疏望着袖口新添的糖渍,忽然想起临行前母后说的“那昭昭将来是要给你做娘子的,这个是你自己四年前跟你父皇求的啊,什么前世的姻缘,什么梦里很恩爱,什么昭昭好可怜,要给她幸福,那你现在就要自己带的啊,保护好她。”想到这百里执疏耳尖倏地烧起来,又很无奈,上辈子带瑾珩和瑾年两个都没萧华昭一个能闹腾。
当然了,上辈子瑾珩和瑾年都是萧华昭带的多好吧?不过这辈子嘛,说不准了~
细雨来得毫无征兆,方才还缀着流云的碧空,转眼飘下银丝般的雨帘;百里执疏将萧华昭放到地上,牵着她去路边买了一把油纸伞,刚握住路边油纸伞的竹骨,萧华昭暖融融的小身子就已经跟小猫似的钻进他披风里;他将伞递给跑过来的全贵儿,低头看小姑娘发间沾着细密的水珠,蹲下给人擦了擦。
萧华昭仰起脸时带着桂花糖香气的呼吸扑在他鼻尖:“昭昭头发都要湿了呀!”理直气壮的模样,倒像是他该提前备好十把八把伞候着。
百里执疏装作一脸抱歉的样子:“对不起呀,我下次提前准备好伞,昭昭不生气了好不好?”
萧华昭也装作小大人似的摆了摆手:“原谅你啦,下不为例~”
百里执疏索性将人裹在怀中,单衣渐渐洇开甜津津的暖意;染坊竹架上翻飞的蓝印花布被雨水浸出更深沉的靛青,恍若千万只振翅的雨蝶。
萧华昭忽然扒着他肩膀叫了一声,伸出小手戳了戳百里执疏锁骨处浅红的胎记:“阿执这里开着一朵小花呀!”惊得竹架上偷懒的白头翁扑棱棱飞起,带落几片沾着雨水的竹叶。
百里执疏抱着萧华昭走到茶楼的雅间,雨帘外传来太初帝和季云婵带着笑意的轻咳,百里执疏无奈的把怀里的小人儿往上颠了颠,都是这小家伙,父皇和母后肯定看到他刚刚的样子了,在这里笑他。
萧华昭顺势搂住百里执疏的脖颈,沾着糖霜的唇印无意蹭过他下颌,留下个月牙似的甜痕;“明日要吃三个糖画!”萧华昭竖起沾着糖浆的手指,全然不知自己正在百里执疏的衣襟上印出朵朵糖花。
“谁允许你吃这么多了?牙齿不想要啦?小心虫子在昭昭牙齿里安家!”
“不行不行,明天昭昭就吃一个~”
雨歇时已是日影西斜,青石板上泛着粼粼的水光;百里执疏抱着熟睡的华昭穿过客栈的月洞门,暮色为小姑娘垂落的发梢镀上金边;萧华昭梦里还攥着他一缕乌发,小声说着要给他画蝴蝶,温软的腮帮随着呼吸轻轻起伏,蹭得少年后颈发痒。
“殿下且等等。”随侍的青云捧着干爽的衣裳追上来,百里执疏微微摇头,示意莫要吵醒了怀里酣睡的人儿;廊下灯笼次第亮起,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萧华昭腕间缀着金铃的丝绦垂下来,随着步伐在百里执疏衣摆上扫出细细的金线。
翌日天还未大亮,萧华昭就抱着绣缠枝莲的枕头来叩门;守夜的全贵儿看小公主赤着脚溜进来,差点没吓死:“我的小郡主啊,您怎么没穿鞋啊!”跟在她后面赶紧进去,昨夜小郡主是跟皇后睡的,谁能想到皇后还没醒,她自己醒了,还跑出来,萧华昭发辫睡得蓬松如炸毛的雀儿:“阿执快起床!今日要给我梳飞仙髻!”小姑娘把自己滚进锦被里,冰凉的脚丫贴上少年温热的小腿,惊得百里执疏瞬间清醒:“萧华昭!我真的要揍你了!”
菱花镜前,百里执梳的手比握笔时还要紧张三分;他哪里会梳什么飞仙髻啊!萧华昭晃着脚坐在高凳上,嘴里含着玫瑰松子糖,含糊不清地指挥:“左边要簪那支点翠蝴蝶!”发丝却总是不听话地从玉梳间溜走,等终于绾好两个歪歪扭扭的发髻,日头早已爬上雕花窗棂。
“萧华昭,你个小白眼狼,就会折腾我!”
绸缎庄
萧华昭踮着脚也够不着柜台,百里执疏便让她骑坐在周衡的肩头。
小姑娘挥着自己的手在那里指点江山:“那个雨过天青色的给阿执做春衫!”掌柜的憋笑递上布匹:“少爷的妹妹果真童真可爱,记性也好。”
百里执疏无奈的笑了笑,雨过天青色……成吧,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三日后要出发去下一个地方的那日,萧华昭哭湿了百里执疏半边衣袖;直到百里执疏许诺等到了扬州就教她在瘦西湖放纸鸢,小姑娘才抽抽搭搭地松开他玉佩上的丝绦,任由百里执疏将她抱上马车,自己站稳钻了进去。
往后的岁岁年年,每当春风拂过宫中檐角的铜铃,百里执疏总会想起那个沾着糖霜的雨天;后来萧华昭在他衣襟上留下的糖渍早已洗净,可锁骨处的胎记上,不知何时真的被人用螺子黛画了只振翅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