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秋,青城山圆明宫的银杏正落得铺天盖地。圆真道长跪在三清殿的蒲团上,香灰在供桌边缘堆出奇异的螺旋纹。这是他第七次在戌时三刻看见香灰自燃,火苗窜起三寸高,在殿内投下扭曲的人影——像极了《道藏》里记载的“螣蛇乘雾”之相。
子时刚过,他合衣躺在竹床上,恍惚间梦见自己站在混元顶的悬崖边。山脚下的泰安古镇被浓得化不开的雾笼罩,家家户户的飞檐上都挑着杏黄旗,旗面朱砂写的“戊”字在月光下泛着血光。千年银杏的枝叶发出金属摩擦声,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下,落地时竟变成青铜虎符的形状,每片虎符上都刻着不同的生辰八字——最新的那片,分明是他自己的。
“戊子年结幡,必遭天谴。”白胡子老者不知何时站在身后,鹤氅上绣着的云雷纹正与他掌心的掌纹重合。龟甲递到他手中时带着体温,甲面上“离钩三寸,子何不道”八个字还在往下滴黑色黏液,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圆真猛然惊醒,怀中真真切切躺着那片龟甲,裂纹如蛛网般蔓延,竟与他昨夜在香灰上看见的纹路分毫不差。
他摸着龟甲内侧的刻痕,忽然想起五十年前在藏经阁见过的残卷。唐昭宗年间,杜光庭天师在青城山设罗天大醮,结幡时误触“戊”字天机,导致蜀地三年大旱。卷末用朱砂画着警示:“戊日动幡,螣蛇吐信,雷火齐出,必损天和。”
圆真临终前三个月,把徒弟玄一叫到床前。烛影摇红中,他后颈的太极胎记泛着青光:“1980年的戊日结幡,是为师替你挡了一劫。但廿八年后的戊戌年,你若主持罗天大醮,切记避开戊时三刻——”话未说完,窗外突然传来银杏叶落地的脆响,像极了青铜虎符相撞的声音。
2018年重阳节,青城山比往日多了三分肃杀。玄一穿着金丝绣的九龙法衣,站在混元顶的九层高台上。三十六名青壮道士抬着十丈黄幡,幡面上用金线绣着的《北斗延生经》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他握着师父遗留的玉如意,突然想起昨夜在圆明宫看见的异象:三清殿的铜钟无故自鸣,钟身上的云雷纹竟在流动,勾勒出一个巨大的“戊”字。
“起幡!”玉如意划破晨雾的瞬间,三十六道红绸突然绷直。黄幡升起的刹那,山间的风突然停了,三千信众手中的长香齐齐向西北倾斜。玄一胸口一紧,怀中的龟甲突然发烫,他低头看见幡脚的五缕红布正在空中编织——是“戊”字云篆,与师父临终前画在黄纸上的印记分毫不差。
云层里传来闷雷般的轰鸣,众人抬头时,都看见云端浮现出一张巨大的人脸。那面容与圆明宫供奉的圆真道长画像一模一样,只是眼眶里淌着的不是泪,而是金色的光。坛下突然传来惨叫,玄一望去,见是镇口开豆腐坊的王婆婆。她蜷缩在地,手指深深抠进石板,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竟在地上画出“雷火东来”四个古篆。
“师父……”玄一握紧玉如意,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黄幡顶端的铜铃突然炸响,三十六道红绸同时断裂,黄幡如断线风筝般向东南飘去,最终挂在混元顶的迎客松上,旗面正对着武汉的方向。
当夜,玄一在藏经阁翻出《罗天大醮仪轨》的残页。泛黄的纸页间夹着一片银杏叶,正是1980年师父圆真临终前握在手中的那片——叶子边缘呈锯齿状,像极了青铜虎符的缺口。他对照着杜光庭天师的手记,冷汗浸透了中衣:三次戊日结幡引发的灾祸,竟都应在“雷火二神”的降世之年。
更令他心惊的是,当他把龟甲放在月光下时,甲面上的裂纹竟自动拼合成一幅地图。蜿蜒的线条穿过青城山,直指东南方向的武汉,在龟甲边缘刻着一行小楷:“雷火镇煞处,戊子归寂时。”
2020年除夕,武汉的疫情新闻铺满屏幕。玄一盯着“火神山”“雷神山”的名字,突然想起两年前飘落的黄幡。他连夜登上混元顶,看见迎客松上的黄幡早已褪色,但旗面“戊”字云篆却愈发清晰,在夜色中泛着红光。山风掠过,他听见松针间传来细碎的声音,竟像是无数人在齐诵“雷火东来,戊子归寂”。
圆明宫的异象就是在那时开始的。初一清晨,负责打扫的坤道发现太乙救苦天尊神像眼中流出了血泪,擦拭后不到三个时辰,泪痕又重新浮现。更诡异的是,每日凌晨三点,三清殿的供桌上总会出现新鲜的杏花,花瓣上凝结的冰晶呈云篆状,与2018年结幡时的“戊”字分毫不差。
玄一带着龟甲来到成都青羊宫,在藏经楼见到了98岁的清虚道长。老人接过龟甲的瞬间,手背上的老年斑突然连成一片,竟形成了与龟甲相同的裂纹。“戊子年结幡,动了青城山的地脉。”老人的声音像风化的竹简,“杜光庭天师当年布下‘螣蛇阵’,就是用雷火二气镇住蜀地的地火阴脉。如今幡动戊时,阵眼已开……”
他颤抖着翻开一本泛黄的《青城秘录》,里面夹着一张民国年间的老照片:1933年叠溪大地震前,青城山曾出现“阴兵借道”,队伍最前方的兵士举着的,正是绣有“戊”字的杏黄旗。“雷为阳火,火为阴雷,”清虚道长指着照片上兵士的面容,“每次‘戊’字现形,必有一阳一阴两场劫数。”
2024年清明,玄一收到台湾高雄道德院的加急信件。信纸上用朱砂画着与青城山相同的云篆,字里行间浸着水渍,像是被泪水泡过。“已经三年了,每月十五都有阴兵从鼓山岩经过。”传真附来的照片上,模糊的队伍中有人举着杏黄旗,旗面“戊”字在月光下泛着青光,“排头的阴兵,长得竟和您一模一样……”
玄一带着圆真道长的骨灰坛登上宝岛时,高雄正下着绵绵细雨。道德院的住持陈道长面色青白,腕上缠着三道红绳:“那些阴兵不伤人,只在银杏树下徘徊。可上个月,有个阿婆看见阴兵队伍里有她刚过世的儿子,手里捧着杏花——和青城山的一模一样。”
鼓山岩的银杏林比青城山的年轻些,但树干上都缠着红布条。玄一刚走近,怀中的龟甲突然剧烈震动,骨灰坛里传来沙沙声,像是有人在叩击坛壁。月光穿透云层的刹那,他看见三十米外的阴影里,一列穿着明代道袍的队伍正缓缓走来,排头者举着的杏黄旗上,“戊”字正在滴血。
“师父?”玄一脱口而出。排头的“阴兵”转过头,面容竟与他在圆明宫看见的圆真道长幻象一模一样。队伍停下,所有阴兵同时跪下,举过头顶的不是兵器,而是半块双鱼玉佩——与1980年龟甲梦境中的虎符形状相同,只是中间嵌着的黑曜石泛着血光。
祭坛在子夜时分搭建完毕。玄一将龟甲放在中央,骨灰坛绕成北斗状。当他念完《度人经》第七遍时,地面突然裂开,露出青石板下的青铜棺椁。棺盖上刻着“唐广成先生杜光庭之柩”,但掀开棺盖的瞬间,玄一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棺内躺着的,分明是镜中的自己,胸口正嵌着另一半双鱼玉佩。
“戊子归寂,雷火重开。”圆真道长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棺椁突然发出蜂鸣。玄一看见自己的倒影在玉佩上分裂,一个举着杏黄旗走向武汉,另一个握着龟甲站在青城山。裂纹从玉佩中心蔓延,竟与1980年龟甲上的纹路完全重合。
“原来我们都是阵眼。”玄一终于明白师父临终前的话。1980年圆真结幡,是为了将“戊”字天谴引到自己身上;2018年他无意触动幡阵,实则是激活了杜光庭天师留下的“时间镜像”——每个戊子年的结幡者,都是螣蛇阵中的一枚棋子,唯有将自己化作阵眼,才能阻止雷火二神破阵而出。
他咬破指尖,血滴在双鱼玉佩上的瞬间,整个鼓山岩都亮了起来。青铜棺椁化作流光,与龟甲、骨灰坛融合成一个巨大的“止”字云篆。玄一看见无数个自己在时空中穿梭,有的在唐朝布幡,有的在1980年接龟甲,有的在2018年主持醮仪,最终都化作光点,融入青城山的云海。
2025年谷雨,玄一独自登上混元顶。迎客松上的黄幡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新结的“止”字云篆,在春风中轻轻摇曳。他摸着掌心的纹路,发现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道裂纹,与龟甲上的“离钩三寸”完全吻合。
山脚下,泰安古镇的炊烟袅袅升起。玄一忽然想起,2018年结幡那日,王婆婆在昏迷前曾指着他的后颈。后来他在镜中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淡青色的胎记——正是杜光庭天师手记中记载的“螣蛇印记”。
“离钩三寸,子何不道。”他轻声念着,将双鱼玉佩埋进混元顶的土层。远处传来银杏叶落地的声音,这次不是金属碰撞,而是普通树叶的沙沙声。但他知道,在某个戊子年的雨夜,青城山的幡影仍会升起,而属于“戊”字的天机,永远不会真正终结。
山风掠过,玄一看见云雾中浮现出无数面杏黄旗,旗面上的“戊”字正在逐渐淡去,最终化作一片空白。他知道,这不是终结,而是另一个开始——就像龟甲上的裂纹,永远在等待下一个结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