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杭州别院荷香四溢，蝉鸣声裹着热浪涌进半开的雕花窗。宁楚克踮脚往青瓷碗里丢冰块，金铃铛碰得叮当作响：“额娘，这酸梅汤凉透了！”小丫头鼻尖沁着汗珠，浅碧色纱衣贴在背上，活像刚从荷塘捞出来的小青蛙。
筱悠倚在竹榻上打扇，翡翠镯子随着动作滑到腕骨：“慢些倒，仔细冰着手。”她面色仍有些苍白，心口缠着的纱布透出淡淡药香。胤禛端着药碗跨进门时，正撞见宁楚克偷舔勺底的糖渍。
“苏培盛。”他屈指敲了敲案几，“带格格去厨房看绿豆冰。”
“阿玛耍赖！”宁楚克抱着冰鉴不撒手，“昨儿还说让我喂额娘喝药的！”
胤禛拎起女儿的后领晃了晃：“再闹腾就把你丢进荷塘喂鱼。”玄色常服衣摆扫过竹帘，带进几缕裹着荷香的热风。宁楚克冲他背影吐舌头，被苏培盛连哄带骗地拽出了门。
“孩子们都吓坏了。”筱悠接过药碗，浓苦气熏得她皱眉，“弘晖这几日总做噩梦，半夜抱着木剑来守门。”
胤禛指尖抚过她领口新换的纱布，那里已不见狰狞箭伤：“京里派了张太医明日到杭，皇阿玛特意从太医院拨的药材今早刚送到。”他忽然攥紧她手腕，力道大得吓人，“箭尖离心脉只差半寸，你怎么敢……”
“换作是你，难道不挡？”筱悠笑着戳他绷紧的下颌，“咱们晖儿和宁儿，总不能同时失了双亲。”窗外的蝉鸣忽然拔高，惊得池鱼甩尾跃出水面。
胤禛猛地将人揽进怀里，松墨香混着药苦气萦绕在鼻尖：“那日你在我臂弯里气息渐弱，我……”喉结滚动着咽下后话，只余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轻纱传递。
“这不是好好的？”筱悠轻拍他后背，翡翠镯子映着日光泛起涟漪，“灵泉养着，阎王都不收呢。”
“胡说！”胤禛突然低头咬住她耳垂，惩罚似的用了三分力，“再拿生死玩笑，我就把灵泉池填了！”
蝉声忽地静了，檐下铜铃叮咚两响。瑶清茜色裙摆掠过门槛，手里捧着个冒寒气的琉璃罐：“四嫂快看！我用硝石制的冰酥山……哎哟！”她慌忙背过身去，“九爷非催着我来，可没说要撞见这个！”
筱悠红着脸推开胤禛，顺手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正好解暑，宁儿方才还嚷着热。”
“九弟又折腾什么？”胤禛黑着脸接过琉璃罐，指尖沾了抹嫣红果酱——是筱悠最爱的山楂蜜。
瑶清凑到竹榻前打量伤处：“气色好多了，前日吓得我往潭柘寺捐了三百两灯油钱。”她忽然压低嗓音，“八爷在京里闹得厉害，听说前日当朝参了四哥一本，说江南贪腐案处置不公……”
“瑶清。”胤禛冷声打断，“带宁儿去西街买绸花。”
“得令！”瑶清吐吐舌头，茜色绣鞋转得飞快，“正好给四嫂挑几匹软烟罗做夏裳！”
蝉鸣复又喧嚣时，胤禛舀起冰酥山递到筱悠唇边：“林德海判了凌迟，家产充了旗营军饷。”山楂的酸甜在舌尖化开，稍稍压住喉间苦涩，“年羹尧在宁古塔染了风寒，折子上倒是乖觉。”
“孩子们该想弟弟们了。”筱悠望向廊下晾晒的虎头鞋，“外祖母前日信里说，弘历都能扶着墙走了。”
胤禛忽然捏住她下巴，眸光沉得吓人：“答应我，往后再不许这般涉险。”他指尖摩挲着那道淡粉新疤，“若真有个万一……”
“那便好好守着孩子们。”筱悠握住他颤抖的手，“等弘晖能独当一面，等宁儿觅得良人，等四个小的……”
未尽的话被炙热的吻封住，竹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冰酥山在案头化成一汪甜水，映着交缠的身影晃碎一池荷香。
暮色染红雷峰塔时，康熙的赏赐浩浩荡荡抬进别院。小太监捧着礼单唱喏，嗓音被热浪蒸得发虚：“赐长白山百年老参六支、血燕十斤、天山雪莲……”
“皇阿玛这是要把太医院搬空啊。”胤禛扫过满地箱笼，玄色衣摆扫落阶前茉莉。
小太监凑近低语：“万岁爷让奴才带话，说四福晋此番有功，回京后要单独设宴。”老太监忽然压低嗓音，“八爷最近提拔了几个官员，全是汉军旗的。”
蝉声渐弱时，弘晖抱着冰鉴冲进主屋：“额娘！妹妹把硝石藏进我被窝了！”
“胡说！”宁楚克举着半融的冰雕追来，“是哥哥说要造冰屋！”
胤禛拎起两个泥猴：“《论语》学完了？”
“学到见贤思齐了！”弘晖忽然仰头，“阿玛，贤者会挡箭救人对不对？”
檐下铜铃叮咚作响，筱悠接过冰雕放在案头：“贤者更会珍重自身。”她指尖轻点儿女额头，“你们平安，才是额娘最大的福分。”
夜色浸透窗纸时，胤禛执起玉梳为筱悠通发。铜镜映出他紧蹙的眉峰：“张太医说，箭伤虽愈，终究损了气血。”
“有灵泉养着，怕什么？”筱悠反手握住他手腕，“倒是你，这几日都没合眼。”她忽然转身，发丝扫落妆台玉簪，“若真舍不得我，便应下一事。”
“你说。”
“若我走在前面，定要好好将孩子们抚养成人。”她指尖划过他掌心纹路，“等弘晖能担起雍郡王府，等宁儿……”
“没有这个如果！”胤禛突然将人打横抱起，惊得守夜丫鬟打翻烛台。拔步床的纱幔层层垂落，他滚烫的唇碾过她耳畔：“黄泉碧落，休想撇下我。”
荷塘月色漫过鸳鸯锦被，筱悠轻叹着环住他脖颈：“那便一起活到白发苍苍……”
晨光惊破晓梦时，瑶清咋咋呼呼的嗓音穿透回廊：“四嫂看我寻到什么！”她捧着个陶罐闯进门，惊得胤禛用锦被将筱悠裹成蚕蛹。
“杭州最好的绣娘！”瑶清掀开陶罐，几十卷丝线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给宁儿裁嫁衣都使得！”
胤禛黑着脸拎起陶罐：“她离及笄还有十年！”
“四哥忒小气！”瑶清叉腰瞪眼，“我们宁儿这般品貌，提亲的怕是要踏破……”
“九弟在码头等你了。”胤禛将人连罐子推出门外，转身撞见筱悠忍笑的模样。他忽然俯身咬住她笑涡：“还敢笑？昨夜是谁求饶？”
蝉鸣震耳欲聋，盖住一室旖旎。
二个月后，雍郡王府的马车却仍在杭州别院停留。康熙八百里加急的手谕摊在案头，字迹力透纸背：“朕孙儿们的抓周宴，等得桂花都要开了。”
胤禛将手谕折成纸船放进荷塘：“皇阿玛这是激将法。”
“总不能让晖儿他们错过弟弟们的生辰。”筱悠倚着紫藤架轻笑，“明日启程罢，我的伤早无碍了。”
弘晖突然从月洞门后探头：“妹妹说杭州的莲蓬比京城的甜！”
“装两筐带走。”胤禛拎起女儿晃了晃，“再偷听就让你一路抄书。”
夏末的风掠过荷塘，并蒂莲在涟漪中轻轻摇曳。马车驶出清波门时，弘晖突然指着雷峰塔惊呼：“额娘快看！塔尖有白鸽！”
筱悠掀帘回望，翡翠镯子映着日光泛起金纹。胤禛握住她指尖，十指相扣的瞬间，灵泉池中的金莲悄然绽开新蕊。蝉声渐弱，夏风裹着荷香掠过车帘，京城的轮廓已在烟尘中隐约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