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过承尘的雕花缝隙，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西暖阁里暖意融融，宁楚克蜷在厚厚的锦被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额上那顶浅粉软帽戴得有些歪了，边缘下隐约可见深咖痂痕的边缘已微微翘起，露出底下新生的、淡粉色的嫩肉。
筱悠坐在床沿，指尖捏着一柄细巧的银剪，正小心翼翼地修剪宁楚克额前过长的碎发。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蝴蝶。小丫头睡得不甚安稳，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嘴唇无意识地翕动，含混地嘟囔着金蝴蝶。
“醒了？”筱悠停下动作，声音低柔。
宁楚克迷迷糊糊睁开眼，琉璃般的眸子带着初醒的水汽，先是茫然地眨了眨，随即小手下意识地就往额头摸去。
“别动。”筱悠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小爪子，指尖拂过那翘起的痂痕边缘，“快好了。再忍忍，等它自己掉下来，额娘就给你做金蝴蝶。”
“痒……”宁楚克委屈地瘪着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听话地放下了手，只把脸埋进筱悠怀里蹭了蹭，像只寻求安抚的小猫。大病初愈的虚弱让她格外依赖母亲的气息。
“乖，”筱悠揽着她，另一只手端起旁边温着的白玉小碗，里面是兑了少许灵泉水的蜂蜜温水，“喝点水润润。”
小丫头就着母亲的手小口啜饮，温润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舒适的暖意。她依恋地靠在筱悠臂弯里，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暖阁。弘晖早已起身，穿戴整齐地坐在窗边小书案前，正对着摊开的《孟子》描红，腰背挺得笔直，只是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
“哥哥。”宁楚克软软地唤了一声。
弘晖闻声抬头，放下笔走过来，小脸上带着兄长的关切：“还难受吗？”
宁楚克摇摇头，又往筱悠怀里缩了缩：“痒。”
弘晖学着筱悠的样子，用指腹极轻地、避开痂痕，碰了碰妹妹的额头边缘：“再忍忍。夫子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宁儿以后定是个有福气的。”他语气认真，带着超乎年龄的沉稳。
筱悠看着兄妹俩，眼底的疲惫被暖意驱散了些许。她将空碗递给旁边的青黛，正要替宁楚克整理衣襟，外间传来一阵急促又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伴随着苏培盛略显紧绷的通禀：
“福晋，内务府派了位姓吴的司库太监来，说……说万寿节宫里各处用度吃紧，需提前支领王府名下几处庄子上贡的鲜果份额，且指名要前儿才报上去的那批新摘的蜜橘和雪梨，催得急，人就在前厅候着。”
暖阁内温馨的气氛瞬间凝滞了一瞬。筱悠眉梢微不可察地一蹙。万寿节用度吃紧？这话听着就透着蹊跷。王府名下庄子的贡品份额、品类、时间，都是按内务府定下的旧例，少有提前支领，更遑论指名要刚刚上报、尚未入库的新品？这分明是借故刁难，试探，或者另有所图？联想到瑶清昨日带来的消息，以及胤禛正在追查的京中销账人，这吴司库来得未免太巧了些。
“知道了。”筱悠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她将宁楚克小心地放回引枕上靠好，又替她掖好被角，动作依旧轻柔，“告诉吴公公，就说我身子不适，刚喝了安神药歇下，不便见外客。庄子上贡的鲜果，一切按内务府旧例章程办，何时入库，何时领取，自有定规。若内务府真有急需，让他拿了加盖印信的正式文书再来回话。”
“嗻。”苏培盛应声，脚步声迅速远去。
“额娘？”弘晖敏锐地察觉到了母亲身上一闪而过的冷意。
“无事。”筱悠对他安抚地笑了笑，抬手理了理他微皱的衣领，“内务府的人，惯会拿着鸡毛当令箭。你且安心读书。”她目光转向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宁楚克，“宁儿也乖乖躺着，额娘去去就回。”
安抚好两个孩子，筱悠起身，并未立刻去前厅，而是转去了旁边的小厨房。炉子上正温着给孩子们熬的参芪鸡汤，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她屏退了灶下的婆子，亲自拿起长柄木勺，轻轻搅动着砂锅里金黄油亮的汤水。无人看见的角度，她的指尖在汤面极快地拂过，一丝澄澈的灵泉水无声无息地融入其中。汤的香气似乎瞬间变得更加醇厚清甜。
刚盖上砂锅盖子，暖阁的门帘又被风风火火地掀开了。九福晋瑶清一身胭脂红的骑装，外罩银狐裘斗篷，发髻上的点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明艳的脸庞带着冬日暖阳般的笑意，人未至声先到：
“宁儿！晖儿！快看看九婶婶给你们带什么新鲜玩意儿来了！”
她身后跟着两个捧了大锦盒的丫鬟。瑶清一眼就瞧见站在小厨房门口的筱悠，立刻抛下丫鬟，几步跨过来，熟稔地挽住筱悠的胳膊：“哟，我们四福晋怎么亲自下厨了？可是馋虫被勾出来了？”她探头往小厨房里嗅了嗅，“好香！给孩子们熬的？”
“嗯。”筱悠任由她挽着，脸上的冷意被好友的到来驱散，露出一丝浅笑，“你倒是个闻着味儿来的。”
“那是！”瑶清得意地扬扬下巴，随即又凑近筱悠耳边，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我刚进府，正撞见内务府那个什么吴司库，灰头土脸地往外走，脸拉得比驴还长！苏培盛那老狐狸，三言两语就把人打发了，话还说得滴水不漏，真真解气！我就知道，这种没眼色的东西，撞到你手里准没好果子吃！”
筱悠淡淡一笑，并未接话，只道：“孩子们在里面呢。”
两人相携走进暖阁。瑶清带来的锦盒一打开，顿时引来一片小小的惊呼。
给弘晖的是一套精巧的紫檀木文房四宝，笔杆上嵌着温润的墨玉；给宁楚克的则是一个流光溢彩的珐琅嵌宝石八音盒，一打开盖子，便流淌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更有一匣子做成各种小动物形状的、五颜六色的西洋软糖，看得弘昐、弘时几个眼睛都直了。
“九婶婶！”宁楚克的注意力瞬间被那旋转着发出美妙声音的八音盒吸引，挣扎着坐起来，小脸上满是惊奇，连额头的痒意都暂时忘了。
瑶清拿起八音盒，献宝似的捧到宁楚克眼前：“喜欢吗？这可是你九叔托人从法兰西国弄来的稀罕物！瞧瞧这小鸟，唱得多好听！”她故意逗着宁楚克，“叫声九婶婶最好听，就给你玩儿！”
“九婶婶最好听！”宁楚克立刻脆生生地应道，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八音盒。
瑶清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将八音盒塞进她怀里，又转头对弘晖道：“晖哥儿，那套文房可是九叔压箱底的宝贝，轻易不舍得给人，说我们晖哥儿小小年纪就稳重懂事，配得上好东西！让你好好用着，好好读书，给你九叔长长脸！”
弘晖小脸微红，接过那套沉甸甸的文房，郑重地行了个礼：“谢九叔九婶厚爱，侄儿定当勤勉。”少年老成的模样让瑶清又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
孩子们得了新玩意儿，暖阁里顿时热闹起来。弘晖摆弄着新得的墨玉笔，弘昐几个围着八音盒和糖果匣子叽叽喳喳。宁楚克抱着八音盒，听着那叮叮咚咚的乐音，小脸上终于绽开了久违的、纯粹的欢喜笑容。
瑶清拉着筱悠在窗边的暖炕上坐下，丫鬟奉上热茶。她捧着暖手的甜白瓷茶盏，脸上的笑意敛去几分，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只两人能听见：“老九让我给你带个准信儿。东西，已经妥妥当当地放进该放的地方了。陈师傅那边，他儿子今儿一早就退了热，精神头好多了，他感念得很，拍着胸脯保证，万寿节当日，殿内地龙烧得最旺的时候，那金笼里的宝贝鸟儿，定会精神抖擞地给皇阿玛请个特别的安。”她说着，促狭地朝筱悠眨眨眼，眼底带着心照不宣的冷芒。
筱悠端着茶盏的手稳稳的，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热，面上波澜不惊，只轻轻颔首：“陈师傅的手艺，自然是信得过的。九弟费心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瑶清摆摆手，随即秀眉微蹙，带上了几分正色，“还有一事。老九埋在户部那条线，昨儿夜里递出点风声。年羹尧肃州那笔烂账，抹平得这么快，京里果然有只手在替他使劲儿。这人藏得深，尾巴扫得干净，暂时只摸到点边角，经手的银票，有几张兑付的票号，是恒昌记的。”
“恒昌记？”筱悠眸光微凝。这是京城老字号的大钱庄之一，背景深厚，往来非富即贵。能用得上恒昌记的银票做手脚，这销账人的身份，恐怕比预想的还要棘手几分。
“正是！”瑶清点头，“老九说，这条线他会死死咬住。让你转告四哥，心里有个数。这恒昌记的水，怕是不浅。”
正说着，宁楚克抱着八音盒蹭了过来，小脑袋靠在筱悠膝上，仰着脸，大眼睛里带着期盼：“额娘，痂痂今天能掉吗？”她另一只小手又忍不住想去碰额角。
筱悠放下茶盏，握住女儿不安分的小手，指尖轻轻拂过那翘起最明显的一块痂痕边缘，触感微硬。“快了。”她温声道，目光落在女儿充满希冀的小脸上，语气笃定，“等它自己掉下来，额娘就动手。金线都备好了，就放在这里，”她指尖极轻地点了点宁楚克光洁的眉心，“要最大最神气的金蝴蝶，翅膀能飞起来的那种。”
“嗯！”宁楚克用力点头，小脸上漾开满足的笑意，抱着八音盒心满意足地又蹭回弘晖身边，献宝似的给他听那叮咚的乐声。
瑶清看着这一幕，眼底也泛起暖意，她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笑道：“对了，我家那只鹦鹉，可把老九哄开心了。昨儿回去，它竟学会了一句九爷真俊！定是跟你们府上那些嘴甜的奴才学的！老九乐得找不着北，今儿一大早就亲自去给它挑上好的粟米去了！”
暖阁里响起一阵轻笑。窗外的阳光正好，暖融融地洒进来，驱散了深秋的寒意，也暂时掩盖了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廊下，那只被九贝勒胤禟送来解闷的大红葵花鹦鹉红宝，正神气活现地站在黄杨木架子上，昂首挺胸地重复着新学的句子：“万福金安！九爷真俊！万福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