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院子里,坐在石阶上发呆。
胸口仿佛堵着一块巨石,每一次呼吸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卷宗上冰冷的文字与记忆中那个雪夜的火光交织,在我脑海中反复灼烧。
师父对此事向来讳莫如深,自我懂事起,便极少提及京城旧事。
三位师兄更是如此,每当我有意无意问起,他们总是默契地岔开话题。
或是用严厉的眼神将我所有追问都堵回去。
他们是在保护我,我知道。
但这份保护,如今却成了一片模糊的迷雾,让我看不清父亲真正的面容。
他倾尽心血,一手构建了维系这个帝国秩序的天道大阵,这是他一生最伟大的成就。
可最终,也正是这座大阵,彻底毁掉了他,毁掉了江家。
我下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块温润的玉佩。
它是我与过往唯一的连接,此刻却沉重得让我几乎握不住。
“江哥哥!”
一声呼唤将我从回忆中拉回。
沐雨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多是些新鲜的果蔬和街边的零嘴小吃。
她看到我独自坐在院中,几步跑过来,蹲下身仰头看着我:
“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脸色这么差……是有什么心事吗?”
我对着她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揉了揉她头发:
“没事。多喝了几杯,有些不适,吹吹风清醒一下。”
沐雨将信将疑,但见我似乎不愿多谈,便乖巧地没有追问,“我去给你煮个醒酒汤。”
沉湎于过去无用,愤怒也解决不了问题。
我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尘土,将思绪重新拉回到现实。
秦权将这份卷宗给我,绝非出于善意。
他是在提醒我,我依旧在他的掌心,我的价值,在于完成他交付的任务。
天道大阵的试运行成功,只是一个阶段性进展。
接下来的重心,必须全部投入到为特定群体量身定制的“特制税虫”上。
六品巅峰乃至七品以上的宗师,要调度百钧以上,乃至千钧之力。
他们所需的税虫,其复杂程度,与普通税虫不可同日而语。
人数虽不多,但却是帝国武力的真正支柱,也是天道大阵能否彻底掌控高阶力量的关键。
所需的资源、心血和面临的技术挑战,将是前所未有的。
……
次日,我便一头扎进了百工坊的天工苑。
不出所料,难点立刻浮现。
高阶武者的真气属性各异,爆发力、持续性、乃至对天道的亲和与排斥都千差万别。
通用的“谐振子”结构在这里显得力不从心。
“大人,您看这里,”孙墨指着模拟阵盘上一条曲线,“一旦真气调度超‘百钧’临界,第七能量环就开始不稳定,有崩溃的风险。”
徐莹也补充道:“而且我们对宗师级真气的具体数据太少,现有的模型推演误差很大。”
我盯着那闪烁不定的阵盘,沉声道:“通用结构不行,那就拆解重构。我们不能用一个模子去套所有人。孙墨,你带一组人,专门分析和归类不同属性真气的波动数据。徐莹,你负责根据这些数据,尝试设计几种不同的核心符文构型,我们需要找到最普适也最稳固的那一个。”
“是,大人!”
看着他们领命而去,我深吸一口气。
我知道,另一场更加艰难、更加考验耐心与智慧的硬仗,已经开始了。
而这一次,我不仅要面对技术的壁垒,更要时刻提防着,来自那双在幕后注视着一切的眼睛。
……
我勾结魔教一案,随着秦权的最终裁定和张玄甲的重伤,算是草草了结。
那场针对我旧部、名为“培训”的闹剧,自然也失去了意义,随之草草收场。
王碌、陈岩等人,本就是地方上的干吏,此番在京中经历了这番风波,更是归心似箭。
镇武司总衙一纸调令,他们各自返回幽州、蜀州任职。
张镰也被放了出来。
他名义上依旧是戴罪之身,受镇武司暗中监管,但至少重获了自由。
我知道,这是秦权维持表面平衡的手段,既未彻底推翻之前的抓捕,也算给了我一个交代。
张镰出狱后便深居简出,济世堂依旧开着,只是比以往更加低调,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唯有沈默,却出人意料地留了下来。
他没有给我任何解释,我也没有“问”。
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条无形的鸿沟,那是公堂之上他那份“证词”留下的烙印。
王碌和陈岩离开前,甚至没有与他告别。
半个月后,伤势稍有好转的张玄甲,回到了镇武司。
他似乎沉寂了许多,不再如以往那般四处钻营。
但所有人都知道,断目之仇,绝不可能就此勾销。
这日,我在通往百工坊的廊道里,与他们不期而遇。
张玄甲戴上了一只黑色的眼罩,遮住了那眼窝。
这让他原本谦卑的脸上,平添了几分阴鸷。
他依旧是那副恭敬姿态,远远见到我,便立刻停下脚步,侧身让到廊道一边,微微躬身。
而沈默,就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低眉顺目。
我没有说话,径直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仿佛当他们不曾存在。
……
朝堂之上,关于限制皇室宗亲的争议,最终在皇帝暧昧的默许和李文博持续不断的“狂言”之下,以一种极具象征意义的方式告一段落。
一道圣旨颁下:为彰显宗室与国同休、率先垂范之责,所有皇室宗亲,须于天道大阵全面升级前,尽数植入新版税虫,接受大阵监管。
此旨意一出,巧妙地将政治矛盾,转化为了一个技术问题。
既堵住了清流要求实质性削藩之口,又未动摇宗室根本,堪称一次精妙的权力平衡。
然而,这研发新税虫的重任,毫无悬念地落在了百工坊。
更确切地说,是压在了我的肩上。
这无疑是一个烫手山芋。
做好了是分内之事,做不好或稍有差池,便是“心怀叵测,意图谋害宗亲”的灭顶之灾。
压力如山,但我别无选择。
我将全部精力投入其中。
在孙墨、徐莹等人的协助下,特制税虫在技术上渐渐有了眉目。
我们成功稳定了百钧级真气,开始向更为磅礴的千钧级别发起挑战。
可每当取得一丝进展,夜深人静时,我心中总有块巨石无法移开。
那些残缺的卷宗、北疆十万冤魂、那些被刻意涂抹撕去的证据……
如同梦魇,在我脑海中反复浮现。
技术上的突破,无法填补真相缺失带来的巨大空洞。
……
转眼到了九月初九,正值李文博的寿辰。
这位天下文宗、国子监祭酒,桃李满天下,寿宴之邀,堪称京城文坛盛事。
我也在受邀之列。
我本欲推辞,想着满座皆是文人学子,高谈阔论。
我一个镇武司的武官,身处其间未免格格不入。
然而,李文博却坚持,派人传话道:“小白务必前来!老夫这寿宴,若尽是些掉书袋的酸腐,听着也腻味。你来,正好让那些只知圣贤书的家伙们看看,何为经世致用之才!”
话已至此,我无法再拒。
这一日,我仔细准备好礼物:一卷关于农政水利的前人手札孤本。
带上礼物,我便向着那座御笔钦此“文宗天下”的李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