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今越和林幼微对视了眼，最终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既然武皇想听，那她们便知无不言。
“武皇，我们知道您以女子之身登临帝位，面临着诸多寻常帝王难以想象的困境。”林幼微思忖片刻，率先开口：“比如，您无法完全信任朝中那些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大臣，便不得不重用武家的亲族来巩固权力；再比如，您让太平公主与武攸暨结亲，也是为了让李唐与武家联姻，稳定局面。又为了对抗根深蒂固的儒家观念，您选择大力扶持佛教，甚至不惜耗费巨资修建明堂、天堂这般的奇观，以此来宣示您承天命的正统性；再比如，为了肃清反对势力，您启用了酷吏政治……”
“我们能理解这些手段背后的无奈。但……以我们后世的道德观念来看，其中许多手段，我们并不能认同。但就像我们刚才所说，每个时代都有其局限性。毕竟，若是让我们自己处在您的位置上，不依靠后世的知识，我们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甚至，我们压根就坐不到您的那个位置上去。所以，我们并不会因此对您有任何异样的看法。”
“况且，就算用后世的办法，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强行推行起来，也必定会天翻地覆，引起剧烈的反扑与流血。”
林幼微的话音落下，厅内的气氛愈发沉凝。
上官婉儿和狄仁杰此刻已是心头剧震，额角甚至渗出了细汗。这两位姑娘……当真是胆大包天！这般直接地剖析帝王心术与执政弊病，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早已被拖出去千刀万剐了！
可御座上的武则天，神色却正如她自己所言那般，未见丝毫怒意，反而听得极为认真。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两人，问道：“那依今越和幼微之见，朕的这些无奈之举，可有其他的解决之法？”
“武皇您先等等，”李今越摆了摆手：“这个我们后面会仔细地与您细说。我们刚才说的，还都是您的无奈之举呢，您自身的问题，我们还没说呢。”
“噗——”
狄仁杰刚端起茶杯抿了口，闻言再也忍不住，满口的茶水直接喷了出来，溅湿了前襟。他顾不得狼狈，连忙掏出手帕尴尬地擦拭着嘴角，心中狂呼：今越姑娘！您可真是……真是什么都敢说啊！
武则天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两下，好气又好笑地瞪了李今越一眼，却还是摆了摆手，示意她继续。
李今越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厅内诡异的气氛，她皱着眉，很是认真地说道：“唉，武皇，其实吧，您如果真的喜欢美男什么的，玩玩也就算了。但您真的不应该那么宠信张易之、张昌宗那对兄弟，让他们后来权倾朝野。”
说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好奇地问道：“武皇，现在太平公主给您献男宠了吗？”
武则天的嘴角再度抽搐，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还、没、呢。”
“那就好，那就好。”李今越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自顾自地说道：“武皇，其实我觉得吧，您还是专心搞事业的好，您那些男宠，真没几个好东西。得了您的喜爱，一个个就飘了。尤其是薛怀义，张氏兄弟，没个例外。您还是要多注意一下，喜爱归喜爱，权力是真的不能给的，诶，我记得史料里您的面首不是挺多的吗？要不这几个人您还是别要了，换几个乖巧听话的？”
武则天听得整个人都快麻了，她深吸口气，打断了李今越滔滔不绝的“劝诫”：“好了！今越！可以了！朕知道了！朕回去后便把那些男宠都遣散了，一个都不要了！朕！专！心！搞！事！业！”
李今越闻言，也察觉到自己似乎说得有点多了，讪讪的摸了摸鼻子：“噢，噢…好…搞事业好，搞事业好。”
林幼微见状，不由得噗嗤一笑，又适时地将话题拉了回来：“武皇，至于第二个问题，还是关乎您与武氏一族。其实史料对您早年的经历也有些许记载，我们也理解您重用武家是无奈之举，需要他们来稳固您的政权。但是……”
“武皇，武氏族人的内斗，在您执政的中后期，同样牵制了您大量的精力。需要您花费无数心神去处理他们内部的权力争夺和家族矛盾。更重要的是，武家人的能力与德行，实在……不值得您那般倾力培养。”
武则天闻言，缓缓点了点头，凤眸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何尝不知呢？
只是，若不用武家人，她又能用谁呢？
“朕……知道了。”
“其实最后一个问题，就是您对继承人的摇摆不定。”李今越再度开口，语气也沉重了许多，“唉，武皇，旁人我们就不提了，我也不知道您现在有没有考虑过武家人，这个问题幼微刚刚已经剖析得很清楚了，武家子弟，是真的没有那个能力。至于李显……我就不评价了，他的本事，您应当比谁都清楚。”
这话一出，狄仁杰整个人都麻了！
陛下还考虑过武家人继承大统？！这万万不可啊！这天下，终究是李唐的天下啊！
就在他心急如焚之际，李今越的目光却忽然转向了他，又看了看御座上的武则天，忽然笑了笑。
“武皇，其实我也知道您的顾虑。我可以给您一个建议，但能不能实现，具体如何实现，或者说您愿不愿意采纳，最终还是要看您自己。”
武则天眉梢微挑，眼中透出几分兴趣：“今越但说无妨。”
李今越的笑容里带上了几分意味深长：“太平公主，她既是李唐的血脉，又是最像您的孩子，而且她的政治手腕并不比任何人差。选她作为您的继承人，还可以完美地继承您的政治遗产，当然了，这个建议也有我自己的私心，所以听不听，还是要由武皇自己决定。”
话音落下，满室俱静。
狄仁杰和上官婉儿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立太平为储君？！
这……这简直是石破天惊！
武则天闻言，瞳孔骤然一缩。她当然明白李今越话中的意思，太平是她的女儿，也是李家的血脉，立她为储，似乎也确实是调和李、武两家矛盾，延续她政治生命的最佳选择。
但，女子继承大统，她自己已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已然是惊世骇俗，若是再立女儿为储，这天下将会掀起何等的惊涛骇浪？朝堂上下的阻力，又该如何化解？
她看着眼前这个笑得狡黠的姑娘，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为一声无奈的轻哼。
这丫头，给自己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又不给出一个合适的解决办法，当真是可恶。
武则天无奈地摆了摆手，凤眸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罢了，立太平为储君之事，她又何尝没有动过念头？只是其中的艰难险阻，非外人所能想象。此事，还是日后再议吧。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头纷乱的思绪压下，目光重新落回李今越和林幼微身上，强行挤出一丝笑意：“好了，朕的那些‘问题’，可是说完了？”她特意在“问题”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又道：“那，是不是该轮到两位，给出你们的高见了？”
李今越闻言，与林幼微对视一眼，随即坦然地点了点头：“嗯，大部分都说完了。其他一些小问题的，暂时就不提了。”
这话一出，武则天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丫头！不说话时，是何等英气飒爽、讨人欢喜的姑娘，怎么一开口，就总有本事把天给聊死！
她再度深吸一口气，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那……便请二位，畅所欲言吧。”
然而接下来，李今越和林幼微并没有直接给出自己的建议，反而开始询问起了武周朝的各种情况。从人口户籍到税收财政，从官僚体系到兵员构成，无一不问。
武则天、上官婉儿和狄仁杰都一一作答。
然而当李今越和林幼微得知，武周朝如今已经有了各种各样的高产作物时，也是震惊了。
李今越开口道：“emmm，武皇，接下来我们要说的话，可能会……呃，非常惊悚。你们最好是，挑着听，结合你们当下的境况，选择性地采纳。”
几人闻言，不由得都坐直了身子，厅内的气氛再次变得肃杀。
李今越随即问道：“武皇，我记得您坐上皇位，也掌握了很大一部分军队对吧？我记得有千骑，禁军和北衙六军。”
武则天当即点了点头，沉声道：“不错。”
李今越和林幼微点了点头，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其实我们的办法也很简单，就是，革命。”
“革命？”武则天当即就皱起了眉头，这两个字眼对她而言，陌生而又带着一股不祥的意味。
“是的，武皇，革命。”林幼微接过了话头：“而且我们必须告诉您，这个办法，虽然能解决您的大部分问题，但是这个办法，是绝对无法避免流血的。”
李今越跟着补充道：“而且，如果由您牵头发起的话，您或许能保住您手中的大部分权力，但在可预见的未来，皇族必将不复存在。或者，即便存在，也只能沦为一种象征，并且会丧失几乎全部的特权。”
她看着武则天骤然收紧的凤眸，用最直白的话总结道：“说难听点，这个法子，其实就是让您……造自己的反。”
让朕……造自己的反？
武则天心头猛地一跳，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执掌天下，乾纲独断，如今却有人告诉她，要解决她所面临的大部分问题，竟然要她亲手埋葬自己奋斗一生才得到的无上权力？
“就……没有其他的办法吗？”她沉声问道，声音里透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
李今越和林幼微对视一眼，齐齐摇了摇头。
“武皇，或许有其他的办法吧，但……我们只会这个。”林幼微的语气带着歉意：“而且，我们想再提醒您一下。目前武周的食物生产条件虽然已经具备，但并未完全成熟。而这个办法的根本目，是解放生产力，并且大力发展手工业，以及其他产业，所以您还需要做很多的准备工作。”
武则天虽然听得心惊肉跳，但她毕竟是武则天。越是匪夷所思，她越想探究到底。
“你接着说。”
李今越和林幼微点了点头。
李今越继续说道：“武皇，您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担心自己的根基不稳，统治阶级并不值得信任，对吧？”
武则天颔首，这是不争的事实。
林幼微的目光清亮：“但是武皇，武周，并不只有统治阶级，不是吗？”
武则天挑了挑眉，瞬间便领会了她们的意思，她缓缓吐出两个字：“百姓？”
“不错！”李今越说道：“武皇，我们后世有句话，你如果想团结一个阶级，就必须带领他们去打倒另一个阶级。就拿您的军队来说，您手底下的那些府兵、禁军，有多少是苦出身的？所谓亲不亲，阶级分。不只是他们，封建社会的大部分士兵都是苦出身。”
武则天已经隐约听懂了她们的意思，凤眸微眯，透出危险的光芒。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要朕……带领这些苦出身的百姓们，去消灭那些世家门阀和豪强地主？”
此刻，一旁的狄仁杰和上官婉儿已经听得双手发抖，冷汗浸透了后背。带领百姓……去消灭士族门阀？这……这已非变法，而是要将天下翻过来了！
然而，李今越和林幼微却再次摇了摇头。
“不完全是，武皇。”林幼微的声音很轻，却狠狠砸在众人心上，“我们的意思是，所有特权阶级。”
她看着武则天，一字一顿地说道：“其中，也包括您自己。”
不，李今越觉得这个说法还不够准确，她直视着御座上那位绝代女皇，补充了那句最致命的话：
“或者说，是皇族。因为皇族……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地主。”
“砰——”
一声脆响，狄仁杰手中的茶杯滑落，重重地摔在坚硬的地砖上，瞬间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