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只觉得这短短一个时辰所听到的东西，比他这一辈子经历的风浪加起来还要惊心动魄。他下意识地看向御座上的女皇，却见她虽面色凝重，眼中却并无半分退缩，反而透着一股愈发浓烈的探究与兴味。
这时，武则天又再度开口，声音沉稳：“除了这些，朕还需要注意些什么？”
李今越和林幼微对视一眼，沉吟片刻。
“武皇，在初期阶段，您一定要逐步开始政治宣传。”李今越说道，“您可以不必亲自出面，但在准备的同时，可以一步步收紧那些文人士大夫的口袋。譬如，您可以逐步解放百姓，先从青楼女子入手，这些并非贵族的核心利益。您刚刚清洗了一大批……”
李今越话说到一半，猛地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射来，她连忙干咳两声，改口道：“政敌！咳咳，是政敌！而那些青楼，即便有世家的产业掺杂其中，虽说赚钱，却也并未触及他们的根本。所以，哪怕您强行关停，那些勋贵世家也不会有太大的动作。即便有，闹得最凶的也无非是些离了温柔乡就活不了的文人士大夫。”
“关停之后，您可以责令他们整改，要么停了那些皮肉生意，要么就直接关门大吉。里面的女子，您可以看着安排。譬如我们刚才说的，可以安排她们进官办的工坊，或是给她们说媒。但武皇，这些青楼女子，还有一个绝佳的用处，那就是……替您进行宣传！”
“那些读过书、识得字的女子，您可以派点人保护她们让她们替您下到乡野，四处为您宣传您的新政，为您在底层积攒声望。一点一点地透底，一步一步地实现。但您也要尤其注意那些反动世家的情况，要将他们分化瓦解，绝不能让他们太快地联合起来。最好在此之前，先挑起关陇集团和山东集团的对立，让他们为自己的利益狗咬狗，无暇去关心这点‘蝇头小利’。”
“关陇集团，山东集团……”武则天细细咀嚼着这两个词，嘴角勾起一抹饶有兴味的弧度，“倒是有意思的说法，继续。”
林幼微接过了话头，神色严肃：“其次，就是部队的改造。武皇，我们知道，您的千骑、禁军、北衙六军，尤其是千骑和禁军，基本都是您亲自甄选提拔的，对吧？”
武则天微微颔首：“不错。”
“所以，您对他们的掌控力可以说是极强了。但这还不够。正如我们之前所言，亲不亲，阶级分。接下来，就是我们所说的，团结将士们的工作了。您不但要团结他们，还要让他们清醒地意识到，底层的将士们，他们是一个阶层的战友。您需要教导他们，他们是军人，不是土匪，以往那些陋习，是绝对不能再沾染分毫的了！”
说着，李今越便朝上官婉儿伸出手：“婉儿姐姐，借纸笔一用！”
上官婉儿怔了一下，随即会意，连忙将纸笔递给李今越。
李今越接过笔，飞快地写下了两套“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套是针对军队建设的，一套是针对将领的。然后递给了武则天：“武皇，这些，就是您的将士们最起码要达到的要求。”
武则天接过一看，眉头顿时紧紧蹙起。
“这……今越，幼微，朕知道，你们本就是军人，朕也见过你们的战友，尤其是那位赵政委，你们身上都有一股子正气。但……若是完全按照上面的条例执行，朕的将士们……”
“武皇，我们知道您的顾虑。”
林幼微说道：“但身为华夏儿女，哪怕不曾读书，礼义廉耻也是深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武皇，以往是没人能教他们，而他们也朝不保夕，无人约束，才会行事跋扈。若是能得到别人的尊重，谁又愿意被人戳着脊梁骨叫做‘兵匪’呢？谁不愿意走到哪里，都有老百姓真心实意地帮助他们，爱戴他们，感谢他们呢？武皇，您要将这些道理，都可以告诉他们，我相信，只要他们体会过一次，便不会想在回到过去了。”
“至于将领，武皇，我想无论是文人士大夫，还是渴望建功立业的将军，都逃不过名垂青史的诱惑，毕竟，谁不想能在死后配享武庙，让后世子孙提起他们的功绩时，都由衷地竖起大拇指呢？当然了，将领们的思想教育，同样也是不能落下的，必须让将领和将士们知道，自己是为谁而战，而自己也是正义之师，不过这一点，武皇，我还是建议您去找我们政委取取经。”
武则天闻言，缓缓点了点头：“朕知道了，朕会的。”
而这时，一旁的狄仁杰也凑了过来，当他细细看完纸上的文字，也不由得抚须感叹：“嗯，能想出这些纪律的人，当真是经天纬地之才啊！若是真能做到，我武周之军，不说人人都能如后世之军那般有股浩然正气，但军纪军风，至少能更上一层楼。”
李今越闻言，骄傲的说道：“那是！写出他的人，可是能说出‘妇女能顶半边天’的人！”
此言一出，武则天和狄仁杰瞬间便明白了，原来是他。几人脸上都露出了会心的笑意，厅内的气氛也随之轻松了些。
随即，李今越和林幼微又道：“武皇，这些呢，都是我们的一些不成熟的建议，具体该如何实行，还需要您和狄阁老他们仔细敲定各种细节。但……有一项纲领，你们必须要严格按照它来实行。”
李今越挠了挠头：“嗯…不过…这套纲领，我们没带。”
武则天刚要皱眉，李今越又补充道：“但是有个人他一定带了！武皇，您可以去找他要，而且他知道了您的想法后，肯定给您的。”
武则天心中一动：“谁？”
李今越笑道：“我们赵政委呀！他那本红色的小册子，可是基本天天都带一本在身上的，时不时就翻一翻的，而且警卫员肯定还带了全套，而且他还爱记笔记呢！我们政委可是能文能武，他的笔记也全是好东西啊，武皇您可以找他要来，抄录一份！”
一听到“笔记”，武则天的眼睛都亮了，但她还是矜持地问道：“这……是不是不太好？朕如何能向你们政委索要如此心爱之物？”
李今越和林幼微当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武皇您放心吧，”李今越摆了摆手：“我们政委那儿的红色小册子可多啦，我们基本都被他送过一套的。而且那政委的笔记，我们都是看过一点的，里面的见解都非常独到，您还是可以找他借一下试试。”
“朕……知道了。”武则天当即点了点头，将此事牢牢记在了心上。
“武皇，还有一件事我们要提醒您。”林幼微的神色再度变得正重，“这条道路一旦开启，便无法停下。对于底层百姓，您一定要尽全力团结，无论男子女子，都是一样的。对于女子，您可以多爱护一些，因为她们苦了太久了。但您也一定要注意一点，那就是无论男子女子，您都要一视同仁。”
“因为您是这个国家的领导者，而我们女子，并不比任何人差。我们不需要那些极端的女权，我们需要的是平权。而这个社会，向来是能者居之，有多大的能力，就会得到多大的回报。我们只需要与男子拥有同样的权利即可，不需要更多。”
武则天闻言，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姑娘，良久，她缓缓地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欣赏。
“朕，也是这么想的。”
闻言李今越和林幼微相视一笑，点了点头。
“其次，武皇，”林幼微的声音轻柔，却字字千钧：“像这样的事业，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完成的。它可能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那些旧势力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随时都有可能会反扑回来。”
她顿了顿，目光直视着武则天：“您或许可以为这大厦奠定基石，但很有可能，看不到它落成的那一天。所以，您的继承人，一定，一定要选好，必须是一位能够完全继承您意志与道路的人。切记，切记！否则，人死政息，一旦让旧势力寻到可乘之机，卷土重来，那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李今越的拳头微微攥紧：“到那时，他们必定会用最疯狂的手段来进行报复和打压，将这一切斩尽杀绝。到时候，苦的只会是那些真心实意支持我们的百姓们。所以，这继承人，一定要慎之又慎。”
听到这话，殿内瞬间就陷入了一片死寂，武则天的脸色也前所未有的凝重，她想到了太平，想到了李旦，想到了她所有的子孙。这个选择，比她登基称帝还要艰难万分。
良久，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朕，知道了。”
她压下心中的波澜，又问出了自己最关心，也最棘手的一个问题：“关于那些宗室，该如何安排？不知今越和幼微可有什么建议？”
李今越一听，挠了挠头说道：“emmmm，不听话的也没什么好说的，那套流程武皇您都很熟悉了。”
武则天眼角一抽，却没发作，只是瞪了她一眼，示意她继续。
李今越轻咳一声，继续道：“至于那些听话的，不如武皇就让他们在从商的方面给点便利。反正他们都那么大了，总不能真的什么都不会吧？也该自己赚钱养家了。国家养着他们，是绝对不可以的。至于他们那一大家子人该怎么养活，那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不是您该考虑的事情。”
这番话虽然直接得有些刻薄，但武则天听完，竟也觉得十分有理，习惯了李今越的风格后，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随即，李今越又补充道：“哦，对了，说起一大家子。武皇，关于那些大家族，您也需要多注意一下，以防还会有世家再次做大，为祸一方。所以，您一定要让他们分户，不能再让他们聚在一起了。”
武则天闻言，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巨大的隐患，当即问道：“那今越有何高见？”
李今越思考了一下说道：“还是那个办法，用利益去引导。给土地，只要愿意分家的，分出来的每一户都给一小块土地作为补偿。不分家的，就没有。当然了，关于分家这还需要一整套的法律作为支持。比如，分家之后，老人该如何赡养，财产该如何分配，若有债务又该如何划分。这些都需要有明确的条文作为保障，才能避免无数的纠纷。”
武则天一听也是觉得有道理。这个土地补偿，给多少合适？给少了，人家不愿意分，给多了，国库又是否承担得起？这其中的度量，需要仔细权衡。但她还是立刻对一旁的上官婉儿道：“婉儿，记下。”
“是，陛下。”上官婉儿连忙提笔记录。
接下来，武则天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拉着两人商议起了各种具体的问题。
比如，政治宣传该怎么宣传，前期该如何准备的布置，给百姓们透露的消息多少合适，既不能透露太多，引来世家的注意和应激，又不会让老百姓觉得自己是在打空炮，然后又是在打完一个地方的土豪后又该如何让百姓们凝聚在一起，之前两人说的那个土地的个人制和集体制的区别，分别有什么好处和坏处，李今越和林幼微又一一给出自己的见解。
直到窗外的天光微亮，武则天才从那极度专注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她看着眼前两个有些略带疲惫的姑娘，心中感慨万千。
她摆了摆手，声音里透着一丝难得的温和：“天色已晚，你们也累了。今夜，便在朕这里歇下吧。朕已命人备好了院子。”
李今越和林幼微确实也感觉到了疲惫，便没有推辞。临走前，林幼微还是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武皇，我们所言，很多是停留在理论的基础上。其中许多细节，特别是关于如何发动群众，统一思想，您一定要去寻我们赵政委探讨。他的经验与智慧，远非我们能及。”
武则天含笑点头：“朕知道了。你们在这个年纪能有这番见识，已是世间罕有。去吧，好生休息。”
两人这才行礼告退，由女卫引着去休息了。
殿门一关，方才那热烈讨论的氛围瞬间冷却下来。武则天缓缓坐回御座，她看了一眼旁边同样略带倦容的狄仁杰和上官婉儿，挥了挥手。
“你们也退下吧。”
“是，陛下。”两人躬身告退。
空旷的大殿内，只剩下她一人。她缓缓闭上双眼，靠在御座的椅背上，脑海中却翻江倒海，无数的念头在激烈碰撞。
那些话语，如同一颗颗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而这殿内的灯火，也是一夜未熄，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