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的身影在连绵的屋顶上起落,动作看似不紧不慢,带着几分酒后的慵懒,实则轻盈迅捷。
此地距离宛城东门已然不远,夜风格外清冷,隐约带来远处尚未完全平息的喧嚣。
前方一处屋顶的阴影里,一道人影无声无息地降落,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稳稳踏在暗青色的瓦片之上。
灰色的长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手中握着一柄古朴的长剑,来人面容俊朗,眼神平静无波,正是单福。
郭嘉停下脚步,隔着几丈的距离望着对方,脸上露出一贯的洒脱笑意,只是眼底深处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锐利。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出手。”
“是在城内,还是在城外。”
他语气轻松,仿佛老友间的闲聊。
“看来我猜对了,你也怕我出了城,就让你追不上了吧?”
单福的目光落在郭嘉腰间的黄布包裹上,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包裹给我,免动干戈。”
郭嘉的视线也随着单福的目光,瞟了一眼自己腰间的包裹,随即又落到单福紧握着的太阿剑上。
他伸手解下腰间的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暖意。
“那晚冒充我的身份,在城内救助百姓的人,是你吧。”
郭嘉放下酒葫芦,用袖口随意擦了擦嘴角。
“倒是谢谢你,让我‘荀氏门客’,白得一个好名声。”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探究。
“但是,‘无影阁’的人,何时有这般侠义心肠了?”
单福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郭嘉口中的事与他无关。
“这是我的事。”
郭嘉又喝了一口酒,伸手拍了拍腰间的黄布包裹,笑容不减。
“你是受何人委托,来取这玉玺的?”
他慢悠悠地问道,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你告诉我,我就将它给你。”
单福沉默不语,只是握剑的手更稳了。
郭嘉看着他不为所动的样子,自顾自地分析起来。
“如此重宝,真不知道是花了多少钱,才请得动你们‘无影阁’出手。”
“诸侯之间,有这个财富与魄力的,莫非是……四世三公的袁本初?”
他微微摇头。
“可他麾下颜良文丑,猛将如云,似乎也没必要请你们出手相助。”
郭嘉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紧紧盯着单福。
“难道……”
他拖长了语调,脸上虽然还挂着笑,眼神却变得冰冷刺骨,仿佛要将单福彻底看透。
“是‘无影阁’之主,自己想要这传国玉玺?”
单福依旧是那副淡漠的神情,仿佛外界的一切都无法干扰他的内心。
“与你无关。”
郭嘉将最后一口酒饮尽,把空了的酒葫芦重新系回腰间。
他缓缓将腰间的佩剑拔了出来,剑身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清冷的光泽。
“不知‘无影阁’之主有何目的。”
郭嘉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但眼下,这东西,却不能轻易给你了。”
单福亦不再多言,右手紧握的太阿古剑,伴随着一声低沉悠远的嗡鸣,缓缓离开了剑鞘。剑身古朴,寒光内敛,却似有生命般微微震颤。
他左手并指如剑,指尖在冰冷的剑身上轻轻一抹,动作肃穆而专注。
刹那间,夜风仿佛凝固。
没有丝毫征兆,单福的身影动了,快得如同一道掠过水面的轻烟。出手便是绝技——“院中扫雪”!
太阿剑的剑尖并未直指郭嘉,而是自下而上,朝着郭嘉立足之处轻轻一撩。
这一撩写意至极,仿佛只是拂去庭院深处的一捧残雪。
然而,随着剑势挥洒,一股肉眼可见的森白寒流,如同活物般紧贴着暗青色的屋顶瓦片,悄无声息却又迅疾无比地向着郭嘉脚下蔓延而去!
寒流所过之处,夜色下的瓦片瞬间凝结上一层剔透的白霜,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咔嚓”碎裂声,仿佛连空气都要被冻结。
“但愿长醉不愿醒……”
郭嘉口中低声吟诵着慵懒的诗句,身形却恍若一片被风吹起的落叶,轻盈地向后倒飞而起,姿态潇洒,不带一丝烟火气。
人在半空,他手腕陡然翻转,看似随意的动作,手中长剑却已向下疾斩!
一道凝练至极、锐利无匹的剑气撕裂夜空,呼啸着斩落。
“轰!”
一声闷响,剑气并未与寒流正面相撞,而是精准无误地斩在了那森白寒流前方的屋顶之上!
瓦片登时炸裂四溅,坚固的屋脊被硬生生劈开一道数尺长的狰狞裂口。
那急速蔓延的寒霜气流冲至裂口边缘,失去了前行的凭依,仿佛被无形之手截断,无奈地向下坠落,最终消散在冰冷的夜色里。
郭嘉身形飘然落下,不偏不倚,正好站在裂口的另一侧,衣袂在夜风中微微摆动。
然而,单福的身影早已不在原地。
就在那道寒霜气流向前奔涌的同时,他的人也如同没有重量的夜枭,悄无声息地紧随其后,飘然而至。
此刻,他脚尖在裂口边缘的碎瓦上轻轻一点,身形便如飞鸟投林般,轻盈地跃过了那道裂隙。
人尚在半空,左手剑指再次划过剑身,动作快如闪电。
“倚栏听雨。”
冰冷淡漠的声音,伴随着骤然间疯狂加速的剑光,在夜空中绽放!
太阿剑的剑尖在这一瞬间仿佛化作了无数颗晶莹剔透的雨点,又如同狂风卷起的漫天冰雹,朝着刚刚落地的郭嘉倾泻而下。
每一道剑光都带着刺骨的寒意,精准而狠辣,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剑网,封死了郭嘉所有可以闪避的方位。
郭嘉眼神骤然一凝,方才的慵懒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专注。
他脚下的步伐瞬间变得踉跄,身体如同喝醉了酒一般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要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醉不成欢惨将别……”
他再次低声吟哦,身形却如同没有骨头般,以一个常人绝难做到的诡异步伐,向着侧面倒了下去。
身体弯折的角度匪夷所思,险之又险地从那暴雨般密集的剑光缝隙中穿过。
紧接着,他倒下的身形毫不停留,仿佛积蓄的力量瞬间爆发,借着闪避的惯性,猛然从侧面倒下的姿势中弹射而起!
身体在空中拉出一道模糊的残影,快得让人眼花缭乱,手中长剑随之爆发出璀璨的光华,带着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道,朝着尚在半空的单福反劈而去!
单福眼神平静无波,似乎早已看穿了郭嘉这一剑中蕴含的刚猛力道,并未选择硬碰硬。
他身体在空中做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翻转,如同飞絮般向着侧面横移数尺,姿态轻松写意,恰到好处地躲过了郭嘉这势大力沉、足以开碑裂石的一剑。
郭嘉一剑落空,却不见丝毫气馁,口中再次低吟。
“但愿长醉不愿醒……”
剑锋斜指,一道更加凝练、更加锐利的剑气破空斩出,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直奔刚刚落地的单福!
单福眼神依旧平静,左手剑指第三次划过剑身,太阿剑震颤嗡鸣,宛如琴音,右手则持剑横向一抚,动作优雅,仿佛在虚空中拨动无形的琴弦。
“檐下抚琴。”
一道几乎透明、肉眼难辨的无形波动,随着他抚剑的动作横扫而出,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郭嘉斩出的有形剑气,与单福发出的无形波动,在空中交错。
诡异得令人心悸的一幕发生了。
两道截然不同的攻击,竟然如同水中月、镜中花一般,互相穿透了对方,没有发生任何碰撞与湮灭,继续保持着原有的轨迹,朝着各自的目标飞袭而去!
郭嘉瞳孔猛地一缩,一股强烈的危机感瞬间笼罩心头,几乎是出于本能,他立刻施展出鬼魅身法,身体如同风中摇曳的柳枝,向着一旁飘忽闪躲。
那无形的波动几乎是擦着他的衣角掠过,虽然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仿佛灵魂都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另一边,单福亦是身形微晃,如同闲庭信步般,轻松避开了郭嘉斩来的凌厉剑气。
“你方才那招,并非剑气?”
郭嘉站定身形,看向单福的眼神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疑。
那种无形无质,却又真实存在的攻击,实在太过诡异。
单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神情依旧淡漠如初。
他缓缓抬起左手,并拢的食指与中指,轻轻搭在了太阿剑靠近剑格的古朴剑身之上。
奇异的变化发生了。
原本古朴无华的剑身,突然渐渐散发出淡淡的光芒,那光芒并不耀眼,却如同夏夜遥远的星辰,清冷而深邃,一点点亮起。
一股极致锋锐、却又内敛到了极点的气势,开始以单福为中心,缓缓凝聚、攀升。
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沉重的压力让郭嘉呼吸都为之一滞。
郭嘉立刻意识到,对方接下来要施展的,必定是石破天惊的杀招!
他不敢有丝毫大意,摒弃了所有杂念,全神贯注地紧盯着单福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体内真气也开始疯狂运转。
“庐上观星。”
单福口中轻轻吐出四个字,如同宣告,也如同完成了某种仪式的最后一步。
下一刻,他动了!
没有拔剑的动作,因为剑早已在手。
他只是抽剑,前刺!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快到了极致!
整个人仿佛在瞬间与手中的太阿剑融为一体,化作一道快到模糊的灰色残影,瞬息之间便跨越了两人之间数丈的距离,携带着无与伦比的锋芒,杀至郭嘉身前!
那闪耀着点点星辰光芒的剑尖,如同自九天之上坠落的流星,撕裂了夜幕,一闪而至!
其速度之快,已经完全超出了肉眼所能捕捉的极限,甚至连思维都有些跟不上!
郭嘉瞳孔骤然收缩成最危险的针尖大小!
“好快!比我的‘醉不成欢惨将别’还要快!”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的同时,他的身体已经凭借着战斗本能,向着侧面极限歪斜闪避,同时拼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长剑横在身前,试图格挡这快得令人绝望、避无可避的一剑!
“铛——!”
一声刺耳欲聋、仿佛要将人耳膜撕裂的金铁交鸣巨响,在寂静的屋顶上骤然炸开!
一股难以想象、狂暴绝伦的巨大力量,顺着剑身疯狂地冲击而来!
这不是由内劲产生的力量,而是由极致的速度所产生的,最为纯粹、最为恐怖的冲击力!
郭嘉只觉得虎口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被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按在了上面,皮肤瞬间崩裂,温热的鲜血立刻浸染了冰冷的剑柄。
但他终究是凭借着精妙入微的卸力技巧与超乎常人的反应速度,在间不容发之际,险之又险地将这足以洞穿金石的致命一剑格挡开来。
单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郭嘉身旁一掠而过,带起的凌厉劲风吹乱了郭嘉额前的鬓发。
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顿,单福甚至没有调整呼吸,脚下再次发力,身形再次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以同样极致的速度,回身朝着立足未稳的郭嘉再次杀来!
剑光依旧快如流星,璀璨夺目,却也冰冷致命!
郭嘉咬紧牙关,强忍着虎口传来的钻心剧痛,再次凭借本能闪避、格挡。
“铛!”
“铛!”
又一次震耳欲聋的交击!
勉强挡下接踵而至的三剑之后,郭嘉握剑的整条手臂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虎口处的鲜血更是汩汩流淌。
他心中清楚地意识到,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对方的速度实在太快,力量也太过刚猛霸道,纯粹依靠格挡闪避,自己落败只是时间问题,甚至可能撑不过十招!
一抹决然之色,在郭嘉眼底深处悄然闪过,他心中再次低吟起那熟悉的诗句。
“拂堤杨柳醉春烟……”
刹那间,郭嘉的身形猛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高速旋转起来!
整个人如同一个在平地上凭空卷起的龙卷风,衣袂飘飞,猎猎作响。
手中的长剑在他身体周围急速舞动,带起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剑光,形成了一道绵密坚韧的圆形剑幕防护,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与此同时,单福的身影并未有丝毫停歇。
他围绕着高速旋转的郭嘉快速移动,步伐变幻莫测,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折返变向,每一次脚步落下,手中的太阿剑都如同紧紧追逐着猎物的流星,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地刺向那道旋转不休的剑幕!
“铛!”
“铛!”
“铛!”
密集到令人窒息的金铁交鸣声如同最急促的鼓点,在寂静的屋顶上疯狂炸响。
每一次碰撞,都迸发出耀眼夺目的火星,在漆黑的夜色中划过短暂而绚烂的轨迹。
足足承受了十数次如同狂风暴雨般的猛烈撞击之后,郭嘉旋转的势头终于不可避免地渐渐减弱。
他心中暗惊,没想到单福竟然能在如此高强度的对抗中,始终保持着那样恐怖的高速移动与精准无比的打击,仿佛他的力量和速度永无止境。
就在旋转即将完全停止,防御即将出现破绽的刹那,郭嘉眼中精光一闪,猛地将旋转之力化为一股向上的冲力,整个人如同陀螺般,旋转着冲天而起!
半空中,郭嘉奋力斩出的剑光如匹练横空,意图截断单福的必经之路。
然而单福的速度实在太快,身形在空中划过一道不可思议的弧线,避开了这道剑光。
紧接着,他身形不停,也跟着跃起,手中太阿古剑挟着下坠之势,如苍鹰搏兔,朝着已然力竭的郭嘉当头劈落!
郭嘉人在半空,旧力刚去,新力未生,面对这雷霆万钧的一击,避无可避,唯有咬牙将手中长剑横于头顶,硬接此招。
“铛——!”
又是一声巨响。
单福的剑,沉重地、蛮横地斩落在郭嘉的剑身之上。
郭嘉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沛然巨力汹涌而至,整个人如同被巨锤砸中,被单福连人带剑,狠狠地推着向后倒飞出去。
“轰隆!”
郭嘉的身躯如同断线的风筝,砸穿了旁边一栋民居脆弱的土墙,重重摔入黑暗的屋中。
碎裂的砖石与木屑四下飞溅,呛人的烟尘瞬间弥漫开来,将一切笼罩。
死一般的寂静降临,只有尘埃缓缓飘落的声音。
片刻之后,烟尘稍散,显露出屋内的景象。
郭嘉背靠着残破的墙壁,嘴角挂着一抹刺目的殷红血迹,胸口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声。
一柄闪烁着幽冷寒芒的古朴长剑,无声无息地搭在他的肩头,冰冷的剑刃紧紧贴着他的颈侧动脉,带来彻骨的凉意。
单福的身影如幽灵般站在他对面,灰袍无风自动,眼神依旧是那片不起波澜的深潭。
郭嘉猛地咳出一口带着血沫的浊气,脸上挤出一丝掺杂着痛楚与无奈的苦笑。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艰难地解下了腰间那个一直被紧紧护着的黄布包裹,随手朝着对面的单福扔了过去。
“拿去吧!”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力竭后的虚弱。
“‘无影阁’……果然......名不虚传。”
单福眼神漠然,手腕一翻,收回了抵在郭嘉颈间的太阿剑,转身,甚至没有多看郭嘉一眼,身形化作一道淡淡的灰影,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郭嘉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贴着冰冷的破墙,颓然滑坐在地上。
尘埃落定,他长长地、疲惫地舒了一口气。
“早知道……就该直接给他,”
他低声自语,带着浓浓的自嘲,
“为了一件赝品,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真是……亏大了……”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习惯性地伸手去摸腰间的酒葫芦,入手的重量告诉他,葫芦中空空如也,已没有酒了。
郭嘉脸上的苦笑终于凝固,化为一种纯粹的、发自内心的苦恼。
“该死!”
(第五十六章完)
......
兖州。
“主公,邺城传来消息,于夫罗攻城不力,损兵折将,如今被困,遣人求援。”
“呵,废物!我这两天,与曹军中那个姓典的家伙,玩的很开心啊,实在不想舍了这个对手。”
“主公,袁绍有意招揽我等,若主公愿意移驾冀州,或可另有一番天地。”
“......好,就去一趟冀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