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海的最深处,时间像被拉成极细的丝,连心跳都被抻得漫长。孤岛不过丈许,却像被无数双手托举在金色水面上,悬停得悄无声息。
青金巨树已拔至九丈,树皮上的符纹如活物游走,鳞片状的突起与慕容氏广场那座人母雕像一模一样,只是色泽更幽暗,仿佛把所有光都吞进去,再吐出一种介于生与死之间的晦色。
树冠之巅,玄黄果实已浑圆饱满。果壳极薄,薄得能透见内里婴儿般蜷曲的身影——李忘川。他双眼紧闭,睫毛在微光中投下细碎的阴影,胸口起伏,与树心的搏动同频。
忽然,“咚——”一声重跳,果实应声迸出一线裂缝,像有极细的刀自内部划破丝绸。裂缝迅速蔓延,却没有汁水淌落,只飘出一缕灰白色的雾气。
那是灵元天道抹除之力最后的残渣,被香火愿力熬炼得只剩下一丝不甘。雾气尚未散开,整株巨树猛地一抖,枝桠哗响,如狂喜,也如迫不及待。
“喂~老龙!我还没醒透......”
李忘川的骂声从果壳里闷闷传出,带着初醒的沙哑。下一瞬,青金巨树轰然崩散,木屑、符纹、树皮、枝桠尽数化作乌光。
乌光之中,一条黑蛟浮现,鳞甲如玄铁,角尚未分叉,瞳仁却已竖成幽紫。它长尾横扫,卷起尚未完全脱壳的果实,像甩掉累赘一般,将李忘川连人带壳抛向半空。
“狗东西!老子拿你亦师亦友,你现在就这么着急,等一等又不会怎样!”
李忘川赤条条地翻滚,破口大骂。可骂声未落,黑蛟已一头扎进金色海洋,掀起无声而可怖的巨浪。巨浪并非向上,而是向下,海水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撕扯,化作一道贯通天地的金色龙卷,灌入黑蛟口中。
那景象像一幅荒诞的古画:海面塌陷成漩涡,漩涡深处是蛟的咽喉;而蛟的身躯在吞噬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每吞下一缕香火,鳞甲便幽暗一分;每幽暗一分,鳞甲边缘便生出一层极薄的冥霜。冥霜蔓延,鳞片与鳞片之间长出倒逆的骨刃,像从幽冥伸出的獠牙。
孤岛被吸得剧烈摇晃,因为海水的消失宛如成为了一座矗立于天际的悬崖,李忘川踉跄落地,一屁股坐断半截树根。他抬头,看见黑蛟的瞳孔已彻底化为苍白竖瞳,像两口深井,井底燃烧着幽蓝冷焰。
龙角自额顶破鳞而出,分叉如枯枝,枝上天然生成幽冥篆纹,一笔一划皆锁魂。背脊处,十二根漆黑龙棘刺破皮肉,棘端燃着苍白色火焰,火焰却不热,反而让金色海水迅速凝成冰晶,再被蛟尾击碎成灰。
“无形龙魂、蛇魂、蟒魂、蛟魂……一步步爬到今天,你倒真不含糊,希望这一次你可以成功,真正的化龙。”李忘川喃喃,脸上尽是感慨。
他随手扯过一片残破的树皮遮住下身,盘膝而坐,像在欣赏一场大戏。树皮上残存的符纹映在他瞳孔里,闪成细小的光斑,那是他残缺的记忆。
记忆像潮水漫过堤岸,他第一次完完整整地“看见”当年的真相。最初,它真的只是一缕无形龙魂。没有鳞,没有角,连“形状”都是勉强用魂光拼凑出来的一团灰影。
灵元天道的杀机无处不在,它逃无可逃,最后只能粗糙的炼制了一枚圆珠,也就是当时被那些术士称为噬魂珠的乾坤珠中。珠为壳,魂为囚,苟延残喘。
为了活下去,它布下夺舍之阵,强行捕捉了那一道误闯此界的穿越之魂——李澄心。原本的计划冷酷而简单:把李澄心的魂碾作最纯粹的天魂碎片,填补痴傻皇子司马川的先天缺口,然后由它自己鸠占鹊巢,完成夺舍。
可阵法运转到最后一步,却出了偏差:李澄心的魂光里带着异世的气息,与这方天道格格不入,成为了变数,反而把龙魂的本源拖进了天魂的位置。
于是,夺舍失败。龙魂成了真正的“天魂”,李澄心则顺势接管了司马川的肉身。自此,世上再无司马川,只有李忘川。回忆至此,李忘川垂下眼,低低地笑骂了一句:“老东西,原来当年你是真想吃了我。”
可骂声里却没有恨,只有无可奈何的叹息。他在心里补了一句:结果把自己活成了我的“命根子”,值不值?
后来漫长的修行路,便是人与魂相互托举的跋涉。魂海之上,无形龙魂用仅剩的魂火,一字一句地为他刻下形兽术的脉络;又把化龙乾坤诀烙进他的骨,让他以人身修龙法,拥有了魂之龙威。
每一次破境,每一步成长,它和他结伴而行,直到蛇魂纤细,盘在他魂宫的角落,传音都带着沙哑;蟒魂粗壮,已能卷起风浪,在识海为他演示化鳞;直至黑蛟,鳞角俱现,魂火凝成实质,与他并肩而战。
即便进化为蟒魂之后就已脱离了天魂,成为了独立的个体,可是它依旧更习惯总是盘踞在李忘川的识海,成为他的最后一次防护,修士只有魂灭才算真正的死亡。
李忘川知道,若无龙魂,自己早在死灵渊时就魂飞魄散;而若无李忘川,龙魂也早被天道碾作尘埃。世事无常,他们竟活成了彼此的“唯一解”。
如今,黑蛟已悬于香火海上空,鳞甲漆黑,角分三叉,冥火自骨缝间渗出。只差最后一次蜕变,便可化龙。
李忘川抬头望天,喉头发紧。他惯常的懒散与毒舌此刻全被压到舌根底下,只剩一句极轻的祈求:“老龙,别出差错……千万别。”
黑蛟似有所感,回首望他。苍白龙瞳里,倒映着孤岛、残根、以及那个抱膝而坐、把担忧死死按在心底的青年。
李忘川咧了咧嘴,故作轻松地冲它竖起一根中指,口型夸张:“敢失败,老子把你炖汤。”
可指尖却在发抖。他把颤抖藏进袖中,闭上眼,在心中一字一句地默念,“愿此香火,为你开路;愿此残魂,得偿所愿;愿你我……都能活。”
风从幽冥吹来,带着龙吟与潮声。金色海洋以惊人的速度干涸。最后一滴愿力被黑蛟卷入口中,整片海床裸露,龟裂的玄黄土层渗出乌光,像大地在淌黑血。
黑蛟悬停半空,身躯已长达百丈,鳞甲幽暗得连光都无法逃逸。它昂首,发出一声长吟,吟声非龙非蛟,带着铁锁拖地、万鬼同哭的铿锵。
声波所过,空间寸寸碎裂,漆黑裂缝中涌出大量幽冥气,如逆流的瀑布,灌入黑蛟体内。蛟鳞开始脱落,每一片鳞落下,便化作一尾漆黑小鱼,钻入裂缝消失;而新生的鳞更大、更黑,黑中泛青,像被冥河之水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