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贵州前线军报,朱燮元摘下单腿叆叇,揉着肿胀的眼睛,模糊视线所及见案头蜡烛将燃尽。书房槅扇外,书童趴在几案上睡得正香,朱燮元不忍坏了那半大孩子的高质量睡眠,踮脚悄声走出槅扇将会客桌上的蜡烛拿来更换掉,再俯身从自己的书案脚搁底下抽出黄铜盆,把换下的残烛放入盆内。深口铜盆里已攒了一半厚的烛油残蜡,等积满后交下人熔出几支整的来。官帑入不敷出,能省则省罢。
更换蜡烛就算活动过了,扭扭僵硬的腰,坐下来继续批阅公文。
这份是湖广布政使司发来的公函,朱燮元飞快扫视一遍而过,心生些许宽慰,将公函抬起抖一记刮一下,自语道:“你李彘总算开窍了。”提笔在原文‘拟请’处圈阅,并作批示‘知会你府另二司’盖上私章‘朱懋和印’。
宽慰源于李标知错能改和自我拯救。朱燮元原想上奏朝廷将其革职查办的,且有相当自信只要自己上参本参他,此人必倒。只是考虑到官员后备力量薄弱,而吏部对补缺的官员要求极高办事效率奇低,一时半会儿找不出年龄资历能胜任之人。李标虽庸碌将就用着。况且人家背靠东林党这棵大树,朝堂之争尚未明朗,轻易不要有动作。
其实朱燮元放了李标一马还有另一层顾虑,把李标参倒,吏部多半会责成他推荐接任人选。这种事,看似是信任恩宠,其实暗藏凶险。是陷阱是浑水,不能踩不能蹚。
两家讲和,要拿出点诚意来的。你端来老婆亲手裹的菜肉馄饨,我还你腊巴金黄的阳澄湖大闸蟹。饱受牢狱之灾的李尚恢复自由身是这碗入口滑溜鲜美无比的馄饨,而历经战事之苦的赵寿吉则是那只身佩激光防伪的正宗阳澄湖大闸蟹。
不花钱的沟通来了。
经过沟通,李标惊讶地了解到柴子进忠义胜过当年抱宋帝崖山投海的陆秀夫。
经过沟通,李标感慨自己听信谗言以致铸下大错,怒斥手下小人犯下荼毒百姓的重罪。
此有效沟通并未面对面进行,融洽的气氛尽显笔端。好比暧昧男女互递情信,当面不好说的可见诸笔头。更有关键原因:说话快,写字慢。话说出去了覆水难收,字写错了还能修改--足见双方地诚意以及重视的态度。
只是辛苦了老赵,当邮递员奔波武昌与施州之间来往7次,他上了岁数经不起长途劳顿,口出怨言秀才做事不爽快,婆婆妈妈唧唧歪歪!要讲和,隔着桌子吃大酒吃到两边倒,第二天酒醒事妥。
关于改进谈判方式的建议他只传达给了李标,是你主动发起的求和,就该放下身段把客人请进来。身为联络人立场应中立,但赵寿吉在实际工作中明显偏袒了梁山,比如向湖广当局提供些虚假信息以增强梁山的谈判能力云云。这与他大明干部身份不符,有循私枉法之嫌,也从侧面反映出其江湖义气,结拜之盟在他心目中有相当的严肃性。
当然了,如今情势向好,赵寿吉如此不遗余力乃是有所求,他想把泼出去的水收回来,想要重新做回梁山股份原始股东。
别的能耐上不了台面,一手瘦金体字伴随李标二十余年,是为引以自豪的看家本事,随同正式公函还以个人名义给梁山去封信。李标擎笔一挥而就两页的飞龙舞凤,吹干墨迹发现梁山的‘山’等几个字写得不够出彩有失水准,另摊纸张誊过直到满意为止。
“这个字肯定是‘山’,山前面的字一定是‘梁’。这个字是宾客的‘宾’…”5个脑袋围成圈,10只眼睛齐刷刷盯着桌子上两页并排摊开的信纸,5张嘴众说纷纭。
穿越众齐聚首,在干吗?他们在认字。
文艺作品往往实用性不强,李大人卖个小乖,穿越众吃大苦头,来信通篇156字只认出来‘子、进、梁、山、林’等17个。让信差老赵帮着辨认,通篇的狂草似是而非想认不敢认。亏他立于李标身边看其挥毫泼墨,若无穿越众辨识在先,想必他是半个也认不出来,如此引发嘲笑。老赵着恼:“李标竖儒,行事乖张。可恨!”--“来人,去,将胡鹤峰给我唤来。”
胡灯来了,评论道:“这字嘛,譬如新到青楼的村姑,只能哄哄市井野汉。字形好看是好看,欠风骨劲道,比田更年的字差远了。”
老赵道:“老头儿又做痴汉,叫你来品头论足么,快讲,信上说什么?”
信上说:欢迎梁山大当家的前去武昌叙茶,共祝万寿节。欢迎仪式在江边码头举行,将由同知亲自到码头迎接,李标携湖广省政府主要领导班子成员及驻军代表在省政府礼堂设宴款待贵客。
“呦,给皇上祝寿不得备好贡礼。”
胡灯再看一眼信,“莫慌。李标给备好了,咱不必花这心思。”
老赵直把李标来夸,“此人办事周全,小事不糊涂!”
官府这边称此次讲和为‘武昌和议’,梁山称作‘武昌谈判’。
潇洒走出船舱踏上跳板那刻,摘下头上所戴毡帽向大明军民展示来自梁山的可掬笑容时,不慎被跳动的跳板弹进了淤泥滩里。此大大的出丑按下不表,单说那一刻发生在施州境内那意义重大的全民公决。
受遭瘟军军事行动拖累,公决延期半月终得以进行。剔除16岁以下未成年人,以及逻辑与判断能力明显缺失者,有资格参加公决人数46万,表决同意对尸体进行火化的有31.7万人,超过半数。
公决结果和过程的顺利出乎胶皮想象,也许此前她碰上的尽是反对火化者而陷入了信息茧房。把事情原委公开化透明化以后,她惊喜地发现湖广省施州和四川省夔州人民表现出了极大的通情达理。
通情达理嘛!?不见得,应是曾经固守的观念和习俗在瘟疫恶疾面前苍白无力,缴械投降了。
胶皮撩一缕被风吹散的头发于耳后,‘嘭嘭’拍了拍通上电的麦克风。扩音器将‘呼呼’的风声夸张成‘咣咣’,背景噪音很大,却不妨碍万余刨坟志愿者听清楚穆部长的宣言,那是向瘟疫发动终极一战的宣言:“同志们,行动!”
“诺---”众人高抬下巴绷挺胸膛收腹提臀,把胸腔里空气全部释放,齐声吼出这一个字。
兴师动众只为喊口号,错!为了让胶皮高兴,为了回报她长期以来的忘我工作和辛苦付出。
这壮观的出师场面让胶皮坚信全面胜利的曙光近在眼前。上百支整装待命的火化队每队由1名梁山军战士带领下赶赴各村各寨,他们的工作就是挖坟烧尸,将埋在坟里的棺木起出来,就地点火焚烧。
她很满意,大喜过望之际忘了有句老话,叫作‘别高兴得太早。’
第三天傍晚时分,奉命前往施州城执行任务的火化队回来复命。
胶皮奇道:“这么快,有老百姓帮---忙?”待她看清火化队披头散发的狼狈样,知道队伍遭受了不公正待遇。
火化队在外很不得人心。火化队系内部称谓,对外叫拆迁队,全称‘阴宅拆迁队’,拆的是死人的房子,惹怒的是死人还健在的亲人。亡者的亲人们以族为单位组织起来誓死扞卫死者合法权益,护法们持械反抗,将只装备了个铁钎、铲子、木杠的阴宅拆迁队打得狼狈逃窜。有梁山军战士压阵也没用,你总不能将枪口对准人民吧。
怎还会有矛盾?不是已经公决通过了嘛?
原因很简单,参加公决的群体仅为来梁山避难的难民,施州城、夔州城、各司城城寨、各村寨中,仍有少部分人宁与家园共存亡的留守群体,这部分人压根不相信公决这档子事。更有公决中投反对票的难民,这些人大部分属死硬分子,听说要大规模掘坟,先行一步给报了信。
以上是外部因素,也存在内部原因。胶皮制定的政策无疑是英明的,但各火化队在具体执行任务中存在简单化、粗暴化、扩大化的问题。其中尤以扩大化最不得人心,扩大化将行动演变成了运动,运动中不乏投机坏分子借机蓄意打击报复,打着火化队的旗号对昔日的仇怨者干着掘人祖坟、侮辱尸体的伤天害理事。其后的几天里陆续有多支火化队中断任务回山反映情况,他们都不同程度遇到了强力阻挠和暴力反抗。总体上,对于火化队不分青红皂白将老坟中枯骨起出的非人类行为民愤极大。总之,活干不下去了。
这天,胶皮领着弟子们联合巡视病房,某病人一改往日尊敬竟向胶皮淬口水,“伤天害理!不得好死!”
谷子身为胶皮副手,目睹穆姐姐没日没夜呕心沥血,见此人满嘴喷粪,气得撸袖子拔拳相向。胶皮则掩面夺路而走,那份委屈谁见了谁心疼。
当晚,泰森闻讯后怒不可遏,妹妹被欺负,当哥哥的该出手时就出手。冲进曹少家,“谷子,你穆姐姐不肯说是谁。你带我去医护所把那家伙指认出来,老子敲光他毒牙割了他毒舌!”
谷子拔上鞋帮卷起袖子,“走。”
“你别动。”曹少拦住蠢蠢欲动的谷子,对泰森悄悄说道:“你要给胶皮出气我不拦你,等瘟疫结束,等事情过去了,再找个暗处结果了他性命,那张臭嘴应当永久性物理消失才对。你现在去扇人只会把矛盾激化,胶皮肯定不同意的。”
这时钳工也找来了,拍泰森肩膀道:“找你好苦。慧芸让我警告你别去报复她的病人。还有啊,火化推行不下去,你们几个要想个法子嗦。”
斑驳的阳光驱不散密林中的雾霭,依稀晨雾依然悬在一人高处,人迹罕至的林中官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单人匹马风驰电掣于深秋时节色彩斑斓的层林中。路面上铺满被露水打了半湿的青黄落叶,骏马带风踏过,扬不起半分尘土来。
通信员姬松林的骑术日趋娴熟,得益于与坐骑‘大个子’的亲密无间。路上冷清,不怕冲撞到人,他要抓紧这两三个月里大路朝天、空无一人的机会好好练习骑术,好将通信员工作做到尽善尽美。夹紧双腿,单手抓缰绳,身体前倾,策马加鞭。路当中横着棵枯树,大个子潇潇洒洒腾空跃起,姬松林猝不及防缰绳失手,腾空而起从马上摔下。
与此同时,奉节天坑里正发生着不愉快。奉节小寨天坑,在后世是旅游的好去处,在本朝却是当地小寨村土汉百姓的坟地。向发负责压阵的阴宅拆迁队队兜兜转转从地面辛苦下到漏斗底时正巧碰上死人落葬。不多废话,执行任务。
废话不多,护法!送葬队伍亮出扁担木杠:“看哪个敢动!”